贺长山:甘蔗苦 甘蔗甜
甘蔗苦 甘蔗甜
贺长山
谁都知道甘蔗是甜的,可在我记忆中,有那么一次是苦的,苦得含在口里想吐。
1967年的初冬,内蒙古的气温已是零下几度,那年我7岁。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闹着要跟爸爸去观看每年一度的全盟民兵军事比武。冬天的内蒙古科尔沁草原遍地都是白色,一眼望去,你只能在雪的大脸庞上看到一寸左右高的野草或野树梢,仿佛春天就藏在那雪的梦里。
我们坐的大马车在草原阡陌的大车道上九曲十八弯地行进,嚓嚓作响的车轮声、马蹄声汇成一体,恰似一支巨大的画笔在一张无边的“大白纸”上泼墨作画。一眼望去,雪原林涛声一如车把式挥动的鞭哨,唤花雨,报春息。
“吁——”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把式跑到路旁的电线杆儿底下捡来了五六只毛腿鸡,兴高彩列地高喊着:“快看哪,意外收获,意外收获啦——”。我好奇地问爸爸那是怎么回事儿。爸爸告诉我,冬天毛腿鸡出来觅食,草原呈白色,毛腿鸡看不清方向,撞到电线杆儿上就被冻死了。听了爸爸的叙述,我心一下怔住了。可怜的毛腿鸡这么冻的天干嘛要往外飞呀?难道你没听过“锦鸡撞刺”的故事吗?难道是谁撵你出来的吗?我瞅着立在道旁的电话杆儿,越想心越酸,狠狠大喊:“我——恨——死——你——了。”
爸爸看着我委屈伤心的模样,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安慰地说:“伤心啦?过几天爸爸托牧民叔叔逮两只活的给你好吗?”我急忙问爸爸:“还有没被冻死的?”爸爸说:“毛腿鸡一般天刚亮就出来,你守在线杆下,等它一撞伤立马用羊袄把它裹好抱回家,有时还能喂上好几年呢”。我终于放心了,多可怜的小动物,你真傻,你本就不该死,死去的那些一定是不听话的,或是秋天不储备食物的。带着一连串童年般幻想不知不觉中到达了比武现场。
抗美援朝归国后,爸爸在兵役局工作。年复一年的基层民兵训练,使他的体格越发强健。爸爸告诉我,他带的那支民兵队有80多人,是那次夺第一呼声最高的连队。比武结束后,果如爸爸所料,爸爸的12队得了第一。爸爸被推上领奖台还戴了一朵大大的红花,只见他两眼直瞅着站在雪地裹得严严实实使劲儿为他鼓掌的我。
下来时,爸爸盯着我拍得通红的小手,将大红花挂在我胸前说:“来!这个第一你也有份儿,爸爸祝贺你!”
回到县城,爸爸为了奖励我,特意给我买了一根老长老长的甘蔗,爸爸一口我一口,那高兴劲儿比凯旋归来的英雄还英雄。
爸爸是事业心极强的军人,家里挂满了他的奖状,在我童年的想象中,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可是,就在那年腊月的一个傍晚,室外下着大雪,正吃着甘蔗的我,透过玻璃数着挂在房檐边的冰凌时,爸爸突然出现在眼前,我高兴地跳下炕喊着妈妈:“爸爸出差回来喽”……谁知就在我刚拉开门的一刹那,七八个戴着红袖标的“红卫兵”随后闯入家中,翻箱倒柜,满屋子狼藉;连说带绑把爸爸带走了。
紧紧把我搂在怀里躲在屋中墙角处的妈妈吓得直打哆嗦,望着被绑走的爸爸,娘俩哭喊着追出门外。娘俩哭了,哭得那样伤心、孤独,觉得天都塌了;正含在嘴里的那块甘蔗简直就是苦的,苦得让我一个劲儿往外吐。
北风撕裂肝肠般呼呼地刮,我和妈妈僵硬地站在雪地里,听凭风曳雪拍、劈哩啪啦的门窗碰撞声震耳欲聋,让人心碎;握在手里的那截甘蔗,释放着刺骨的寒流,一阵颤栗,触电般遍布全身……
从那以后,我不想吃甘蔗,怕它再苦我。就连看到它,都会勾起那幕生离死别的凄惨场景。
也就从那时起,我一下就长大了,成了一个最能体贴妈妈的小男孩。
那时,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更相信妈妈告诉我的“爸爸是个好人”。我暗暗想,妈妈说得对,我信妈妈,总有一天爸爸会“解放”,一定会!
一九六七年腊月三十,我给爸爸送饭途中,不留神跌进一尺多深的雪坑,一盆热腾腾的包子和一饭盒白菜汤全洒在雪地里。我恨自己刚才不该想着那雪地里的毛腿鸡,要不咋会呢?不懂事的我,急忙将包子又从雪地里一个个和着雪捧回盆里,连哭带跑赶到了兵役局。爸爸发现盛汤的饭盒是空的,包子也是凉的,忙问我怎么了。我哭了,痛声大哭,心中沉积的所有委屈和孤独在那一瞬间彻底释放了出来。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爸爸含泪从那个小小的窗户口伸出我熟悉的大手,抚摸我哭成泪人似的脸蛋儿说:“听话,不哭,快把手伸给爸爸。”
爸爸紧紧握住我冻得冰凉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不停地搓,不停地往我手上呵气。当爸爸把我的手夹在他的脸和手之间时,我感觉爸爸象一团火,一团永远释放着热量和光芒的火,温暖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我踏着厚厚积雪提着饭盒,走在回家的路上。
看着在各自家门口嬉戏的同龄人,我孩子般原有的好奇心早已荡然无存,忘记了过年,忘记了回家的路在哪儿。
那是一个万家灯火,爆竹四起的除夕,街道两旁杨树枝上挂满了无数根冰凌,在隆隆的“二踢脚”震颤下,扬扬洒洒往下落,仿佛不需要爆竹震颤,它们也自知终究会落下,因为,春天要来了……
一九六八年三月,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兵役局的卫生员朝鲜族“吕春玉”阿姨送来通知,说爸爸解放了,她陪我和妈妈去接爸爸回家……
我们在红房门口等了近一个多钟头后,爸爸终于出现了,爸爸的身影又重新走进了我的视野和生活。当时的我想得特别神秘,从今以后,我要永远将爸爸藏在家里,不许他再离开我们……
一度时间,我曾失去了对甘蔗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偏爱,不愿看到它紫色浑红的身躯,而今天,他诱人的影子又将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回家的路上,爸爸第一件事,就是实现他在押期间给我的承诺,给我买一根又长又甜的甘蔗。
我把甘蔗扛在肩上学着爸爸训练民兵时的样子拉长嗓音,一二一地走在回家路上。爸爸高兴地说:“来!我们四个人把它消灭了”!
我瞅着手中的甘蔗,心里寻思着,是我错怪你了,我曾紧紧地关闭心门,不许你闯入,是因害怕你勾起我童年伤心的往事,怕你再苦我。今天,我要把曾经强加给你的“苦”字去掉,洗干净……
一家人像传递接力棒似的分吃着甘蔗,那股高兴劲儿可谓比过年还过年。童年岁月里,那是我最最高兴的一天,也是一个少年心灵彻底“解放”的一天,也是我童年记忆中,吃过的最甜的甘蔗。
这份甜蜜,包括早已融入我们一家的吕阿姨的微笑。
【作者简介】贺长山,汉族,邵东人,笔名:(长白山)。出生吉林长白山,72年随父母回南方,1975年考入邵东县文工团,从事舞台表导演工作16年。1991年调入县文化馆从事群文戏剧辅导工作至今。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音乐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97届学员。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