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姑母叶嘉莹(一)
三联书店2013年出版的《红蕖留梦》(叶嘉莹口述、张候萍撰写)对于叶先生自己和家族的事,都已记述得相当细致,但作为叶先生的侄子,我也想从我的角度做一些点滴回忆的补充。
■2002年9月26日,作者与姑母叶嘉莹先生在“叶赫那拉城”前合影。作者/供图
家世渊源
关于叶家先世的历史,《红蕖留梦》中虽已有记述,但近两年我与姑母叶嘉莹又找到一些资料,并得到北京市海淀区纳兰文化研究中心刘子菲主任的帮助,重新进行了梳理。
我家族姓“叶赫那拉”,又写作那喇、那拉、纳喇、纳兰。明代,生息在今吉林省的有四个“那拉”部族——叶赫那拉、乌拉那拉、哈达那拉、辉发那拉,原都是女真族的后裔,被称为“海西女真”,通称扈伦四部。但叶赫那拉的王族却与其他三个“那拉”不同,不是女真人,而是蒙古族土默特人的后裔。
土默特人的一支后来由星根达尔汗(叶赫那拉氏之“初祖”)率领东征,至今吉林省长白山麓松江平原一带,将当时那里的一个“那拉”部族占据并取其族姓。明正德年间(16世纪初),首领祝孔革又率领部族子民继续南下到叶赫河畔(今吉林省四平市境内)定居,从此该部族便以河水命名为“叶赫那拉”。叶赫是“巨大”的意思,那拉是“太阳”的意思,加在一起就是“大太阳”之义。
16世纪中叶,祝孔革之孙杨吉弩和清加弩兄弟二人在叶赫河畔分建东、西二城,杨吉弩称“东城贝勒”,清加弩称“西城贝勒”。叶赫那拉的“蒙古骑兵”骁勇善战,努尔哈赤为统一女真各部而与之联姻,待成功后又灭掉了叶赫部。遂将东城贝勒金台石一脉的王族编入“正黄旗”,将西城贝勒布扬古一脉的王族编入“正红旗”,其余的分别编入其他各旗。因而,慈禧虽姓叶赫那拉,但出身于“镶蓝旗”。垂帘听政后,她将家族“抬旗”至“镶黄旗”(因皇太极时将“镶黄旗”改为满洲八旗的“头旗”)。
民国时期,镶黄旗的叶赫那拉族人普遍改姓为“那”,而东城贝勒王族一脉则始终属于“满洲正黄旗”,后人中有纳兰明珠、纳兰性德,这一脉改姓为“叶”。
我家族属“满洲正黄旗”。《清代翻译进士列表》“光绪十八年(1892)壬辰科翻译进士”条中有载:中兴(家曾祖父之名讳),满洲正黄旗人。所以,叶先生一直以来都强调自己不是女真人,而是“蒙古裔的满洲人”,就是这个原因。
满族的各个家庭原本没有姓氏,只有族姓,至民国才改学汉族,开始有了各家姓氏。据我父亲叶嘉谋先生(叶嘉莹先生的大弟弟)留下的笔记所述:“先伯父叶廷乂在世时曾对我们说过,我们满族是有名无姓,有族名,我们原为纳兰族,祖居叶赫地,称叶赫纳兰。清末民初时乃取姓为'叶’。”
我称为“大爷爷”的叶廷乂公(即叶先生的伯父),给家族规定了辈分排字,共八个字,即“嘉言警世,懿性淑身”,可传八代。因此,叶先生和我父亲、叔叔皆为“嘉”字辈,我这一代为“言”字辈。我大爷爷还规定:给孩子取名时,名字中的最后一字,必须取自其母姓氏之字的一半。所以,我哥哥名言枢,我姐姐名言权,我名言材,因为我母亲姓杭,有“木”字旁。我母亲家族属汉旗人,祖上曾任吏部侍郎。
我在台湾的大爷叶嘉榖先生(我大爷爷之子、叶先生的堂兄)之子叶言都,因其母亲姓郭,取了“郭”字的半边。
叶先生的两个女儿本可不按此排字,但是她当时在台湾,不知道北京家里人的情况,所以也依此给我的两个表姐取了“言”字,大表姐叫赵言言,二表姐叫赵言慧。
及至1982年6月,我哥哥的女儿出生,叶先生给她取学名为“叶警昕”,出自《礼记》“大昕钟鼓,所以警世也”,小名为“师诗”,即学诗之义。因我嫂子叫赵欣,“赵”字难以分割,便从其名中取了半边的“斤”字。待到她上幼儿园时,家里人担心名字的笔画过多,不便于小孩子书写,便将她的小名改用作学名——叶师诗,遂将小名改为“诗诗”。后来,因班主任老师和小朋友们常把她的名字写作“诗诗”,于是家里人商量后,兄嫂又到派出所,将户口簿上的姓名改为了“叶诗诗”。不过,当年无论她是“师诗”还是“诗诗”,还真的从一岁牙牙学语时起,就能开始背诵唐诗。叶先生在《为内侄孙女诗诗作》一诗中写道:
小序:内侄孙女小字诗诗,天性聪慧,甫周岁,余弟嘉谋授以唐人绝句,辄能成咏。因为小诗以美之。
劫后家风喜未更,共夸雏凤有清声。
周龄诵得唐人句,无愧诗诗是小名。
(注:此诗应作于1987年,《迦陵诗词稿》中的次序不对。)
后来,叶先生将我大爷爷所定“嘉言警世,懿性淑身”之辈分排字,修改为“嘉言警世,毅行淑身”,其中“行”字须读作去声,乃品行之义。
初闻纳兰容若
说到叶赫纳兰(叶赫那拉),就会想到纳兰性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评价他:“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他虽出身于满洲贵胄之家,本人又文武全能,常伴君侧,且一表人才,相貌姣好,又为人谦虚,喜好汉文化,结交汉族文人。只可惜天妒英才,过早去世了。他的作品至今为人喜爱,所以目前中国“兰学”界对他的共识是“宋后第一词人”“清初第一学人”。而且,他主持编纂的《通志堂经解》,还是后来《四库全书》的底本。
说来惭愧,叶赫那拉家族中曾经出过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竟然长到18岁时还不知道。那时,对祖上的事情知晓得并不多,知道叶赫那拉氏的名人只有慈禧。后来,姑母第一次回国时告诉我:以后不要说“慈禧”,我们跟纳兰性德是本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叶先生在《论纳兰性德词》(见《清词丛论》一书,河北麦田图书有限责任公司1997年版)一文中曾有“我与纳兰同里籍”之句。
1996年2月,陪姑母去北京什刹海宋庆龄故居会见溥任先生,我才知道醇亲王府原来就是纳兰家的府邸,对纳兰家的事才又有了一些了解。2016年秋,我到天津看望姑母时,她告诉我:“最近北京市海淀区纳兰文化研究中心的刘子菲主任和吉林省四平市四平诗词学会的人来看我,听说四平那里还盖起了一座'纳兰楼’。”并吩咐我,“我的毛笔字写得不好,你找一位书法家,把我当年写的三首有关纳兰词的绝句,书写以后送给他们吧!”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你回北京后,先跟这位刘子菲主任联系。”又说了一句:“她很年轻。”我心想:姑母当时已是92岁的人了,她说“很年轻”,恐怕也得是50岁左右的人了吧!
回到北京给刘子菲打电话,对方的声音真的是格外年轻。她在电话中告诉我,说她12岁那年偶然在书店里看到了一本《纳兰词》,从此就发誓要弘扬纳兰文化。
我搭第二天中午的航班回日本,我们约好在去机场的途中交接一下东西。在路边见面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她看上去还是一个样貌姣好的“小姑娘”!后来,我们通过微信联系,她把我拉进了一个“纳兰群”。我才知道,她手里有好几个“纳兰群”,每晚带领各群诵读“纳兰词”,一年365天,无论多晚多忙,从不间断。
我拜托广州“岭南画派”领军人物陈天老师(别署“一大”,合起来即“天”字),将姑母的三首诗书写托裱后,一幅由叶先生亲手赠送到刘子菲手中,另一幅则由我专程送到了四平,想待“纳兰楼”竣工后展示于其中。后来楼建好了,但因故挂上的是“清风阁”的牌匾。
叶先生的《题纳兰性德〈饮水词〉绝句三首》是这样写的:
其一
喜同族裔仰先贤,束发曾耽绝妙篇。
一种情怀年少日,吹花嚼蕊弄冰弦。
其二
混同江水旧知名,独对斜阳感覆枰。
莫向平生问哀乐,从来心事总难明。
其三
经解曾传通志堂,英年早折讵堪伤。
词心独具无人及,一卷长留万古芳。
寻根之旅
2002年9月,我与姑母通电话时得知她将要赴吉林寻根,考虑到她毕竟已年近八十,便约好陪同前往。因数年前,时任吉林大学校长的刘中树教授曾对我说,“很希望叶嘉莹教授能光临吉大讲学”。于是,我便通过吉大文学院的郝长海教授与刘校长取得了联系。9月24日傍晚,我们在长春机场下了飞机,往机场大楼走,正好看到一轮红红圆圆的巨大的太阳,似乎冥冥之中应对了“叶赫那拉”之义。
同行的有著名诗人席慕蓉老师和她的两位朋友,因为席老师是通过这两位朋友来帮助我家找到祖籍地的,遂有此次寻根叶赫之旅。叶先生和席老师在吉大各进行了一场演讲,学生们挤满了演讲会场,有的甚至坐在了讲坛的地上,有的站在了窗台上,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南开大学听叶先生讲课时的情景。在刘校长的热心安排下,我们去了时属于吉林省梨树县的叶赫镇(今属四平市铁东区)寻根,还到伊通满族自治县参观了满族民俗博物馆,因为叶赫那拉部族在定居叶赫河畔之前,也曾在伊通居住过。
前往叶赫那天,时任吉林省委统战部副部长的张鸿梅女士、梨树县委书记和县长、叶赫镇的书记和镇长一路陪同,队伍浩浩荡荡。首先我们来到了一座看上去有些气派的城池,城门上方镶嵌着一行白底黑字“叶赫那拉城”。可想而知,姑母与我当时的心情有多么兴奋,于是就在城门处拍照留念(如图)。
进到城里后,我觉得不对,因为我大学毕业后曾在电影界工作过一段时日,所以看出来这应是一个拍摄影视剧时搭的景。询问下得知,这是前不久在这里拍摄一部名叫《叶赫那拉的公主们》(后改名为《叶赫那拉公主》,崔俊波导演,于慧、杨童舒等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时搭建的,保留下来成为用来吸引观光游客的景点。
我们一行来到了一间陈列室,迎面的隔扇上悬挂着两张 “前言”和“叶赫那拉谱系说明”。当时,叶赫镇有一位宫书记,年近六十。三年后的2005年9月,我和几位日本的大学教授再访叶赫时,他已经退休了。这位宫书记对于叶赫那拉的历史非常熟悉,如数家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姑母问他这些知识都是怎么学来的?他回答说是以前听书听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很了不起,我从他那里知道了许多有关家族先世的事情。
这里虽说并非是历史上真正的古城,但它毕竟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历史的轮廓。登上城墙,我陪姑母环行了一周,看到“转山湖”一侧的风景,山青水碧,湖水荡漾,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而且城墙上每隔不远就会插有一面满洲八旗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此情此景,当真令我和姑母的心里泛起了一股冲动,突发奇想——我们租借了旅游景点那种常见的拍摄纪念照用的戏服,姑母扮成了“格格”,我扮成了“金甲武士”,合影留念。
午饭后,我们在宫书记的引导下,来到了“叶赫古城”的东城遗址,即我家先世曾经生息和战斗过的地方。西城的建筑早已被历史湮灭,无迹可寻。临走时,我跑下河岸,装了一瓶叶赫河水,带回北京洒在了察院老宅的院子里。
顺便说一句,北京香山南路北端有一座自乾隆年间开始为检阅八旗兵而修建的团城,俗称“固若金汤城”。其城西面不远处,至今都还保留有“正黄旗”的地名,我家的祖坟原本就在此城东北角墙外,20世纪50年代后期被政府征用,在那里建设北京植物园。我家祖坟被迁至北京安定门外的立水桥,后来又因扩展马路而被平掉了。
所以,姑母回国时,未能找到祖坟,甚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