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是为了各自的幸福

结婚前都在感叹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结婚后却在抱怨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离婚不是结婚的反义词，结婚为了幸福，离婚也是，结婚是为了彼此的幸福，离婚是为了各自的幸福。

利己之心，产生利人之行，药到命除，分手也见品。当年稀里糊涂赴宴，坐定才知是离婚宴，素以捧场成全为善，然此处不是我的道场，赶紧撤吧，可惜已来不及。两个好人未必相容，没有一个人最终读懂另一个人，曾经桑林野合的一对，分居有年，室外有室，看似完美般配的夫妻，等待契机，杀死对方。此事与我无关，仍不免令人辛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旁观者不清，也无能为力。

情深情浅在真，缘深缘浅在心，虽曰普通人，而在特别的人心里，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海上月天上月，眼前人心上人，锚定目标，踟蹰徘徊，却是“公子的眼睛甚好，有山间的清风，水里的皓月，唯独没有眼前的我”。风传花信，雨濯春尘，只有一个愿等待，另一个才会出现，总有一个人，会为你爬上月亮，然少年有傲气，带点小放肆，有些等待，高低辜负，有些冷恋，无疾而终。杜拉斯说“一个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会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和要求”，此即直觉，所有喜欢与关心、敷衍与怠慢，皆可察觉，此非敏感，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已。起初勉为其难，最终分道扬镳；起初殊途同归，最终合辙合拍。

不是没看过海，只是没与你一同前往。《追忆似水年华》里提及过一种现象，“当我们在谈话中向别人敞开心扉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却向自己关闭”。栖身于一堆故纸里，有三十年的单身生涯，料已不适婚姻，开了灯也是一个人，不过多了个影子。最美妙的孤独，是一个人坐在街边长凳，无风无雨无故人，不以任何人为目标的等候。张小娴《谢谢你离开我》里为此道：“当爱情缺席的时候，学着过自己的生活。过自己的生活，就是跟自己谈恋爱，把自己当成自己的情人那样，好好宠自己。”有些旅行旨在远方风景，有些意在放松心情，有些则在遇到美好的人与事，并走进自己的内心。世间万物皆有治愈的药性，就怕自己不放过自己，越是坚持，越是孤独，谁又能断定不是在等待另一个内心的问候。

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世间一桩连理枝式的婚姻，古来罕有，莫非只合书中存在。昔有风雅，以草木附德，《白虎通》云：“王者德至草木，则木连理也。”《晋中兴征祥说》曰：“王者德泽纯洽，八方同一，则木连理。连理者，或枝还合，或两树合共。”曹植《魏德论》曰：“皇树嘉德，风靡云披。有木连理，别干同枝。将承大同，应天之规。”如是我闻，沈复芸娘的缠绵、陆游唐琬的缱绻，均为书中描述。“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可惜此事古难全，好景皆不长。

不是无家可归，只是无房可归，婚姻是社会与人的关系，现代婚姻是情感的产物，又是竞争的结果，不知爱情里究竟包含多少对对方的爱。瓦屋纸窗，筚路蓝缕，王小波说“一个人想象自己不懂得的事情，很容易浪漫”，台上演别人，台下活自己，柴米面前，百事哀叹。

学问是男子的无形财产，容貌是女子的有形财产，与浊同流，恶紫夺朱，男权社会里，男性的平庸审美，决定着女性的迷失追逐。张爱玲何等通彻，仍敌不过胡兰成一封信的攻势：“登高自卑，行远自迩。昨日自你处归来，心头盘唱这八字。上海的云影天光，世间无限风华，都自你窗外流过。粉白四壁，乃是无一字的藏经阁。十八般武艺，亦不敌你素手纤纤。我于你面前，无可搬弄，也只有这一真字诀。”几个来回，铩羽而归，不过一场误会。刘再复写过一段关于这般绝望的文字：“鲁迅虽然绝望，但他反抗绝望，因此，总的风格表现为感愤；而张爱玲感到绝望却陷入绝望，因此在风格上表现为苍凉。鲁迅看透人生，但又直面人生，努力与人生肉搏，因此形成男性的悲壮。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明晰，张爱玲看透人生，却没有力量面对人生，结果总是逃避到世俗的细节里，从而形成特殊的女性语言。”普希金主要是没找准对手，你一个诗人，怎好与一个禁卫军军官决斗，结局可想而知。张爱玲的遇人不淑，错把损友当至交，与普希金似。

钱钟书曾译过一则西方旧谑：“有士语女曰：'吾冠世之才子也，而自憾貌寝。卿绝世之美人也，而似太憨生。倘卿肯耦我，则他日生儿，具卿之美与我之才，为天下之尤物可必也。’女却之曰：'此儿将无貌陋如君而智短如我，既丑且愚，则天下之弃物尔。君休矣。’”后来类似情形，八卦到了邓肯与萧伯纳身上，说邓写信给萧：“我有第一美丽的身体，你有第一聪明的脑子，我们生一个孩子，再理想不过。”萧回信：“如果小孩儿生下来，身体像我，而脑子像你，那不就糟了？”萧以一种玩笑式的回复，拒绝了对方的示爱。命运平衡，所有搭配，皆有拼凑的缝隙与色阶的将就。人不可比人，谁都不是谁的影子，也不是谁的替代，更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大事商量，小事原谅，成年人的平和，一半是理解，一半是姑且。管束自己，等于教育别人，也是给予自己实际的温柔。

姽婳婆娑，触体如脂，这张脸在古代可换取边关的百年太平。未几，即便美颜滤镜，满目荒凉不可语。叶芝《当你老了》云：“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宴席已散，热烈不再，素常的日子，日复一日。“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长久，往往后者，让自己活得无可替代者，惟有自己。

凌波微步，深情在睫，笑靥如花，花开心田。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爱对方如生命，对方却突然离开，结局与过程均已知晓，何必再去纠缠。一年开店，十年要账，三年婚姻，一世遗恨，时间与新欢未必能忘掉一个人，回忆不可避免伴随伤感。

结婚是坐在正座看行驶的窗外，由远及近，次第推至眼前；离婚是坐在倒座看闪过的窗外，由近而远，逐渐呈现全貌。恩怨一场，随风而逝，此生勿复见；爱恨两别，往事清零，山水不相逢。从此猛虎不必出柙，风暴移出中心，各自乘流而上，互为欢喜人间。人人都有麦克风，怨世咒时的嘴力劳动者，也该歇歇了。惟望今后指向我的枪口，你不在其间，因为就此结仇结怨、黑入人心者，身边太多案例。或得感谢背叛之人，否则自己不会如此成熟，也不会认清这个世界。二人曾经无关，如今何必彼此为难，善宽以怀，不是同情心泛滥，是拘于成格的教养使然，撕破脸皮时，教养岂能装得出。由善则称己过则称人，而善则称人过则称己，不是放不下，而是选择一种自渡的姿态，维持最后的体面。不在乎任由对方否定自己时，真就旷放自足，海阔天空，流言懒得消弭，误书处懒得以雌黄涂之，由他去吧。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久无见闻，日可安否？想象不出离婚若干年后的沈园邂逅，是却扇，还是迎面，是冷眼，还是热泪，是尴尬，还是惊喜，是感慨，还是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