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后悔,错过了他青春里的那些犹如传说一样的精彩
没有刻意,父亲就活成了我的偶像
文 | 胥得意
奶奶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关于她的文字。有时在临睡前想起她,没有失亲的痛感,只有一种温柔。她是一个高寿的老人家,在农村那种生活和医疗条件下,活到了95岁。她是被苦水泡大的一段木头,在那一年,终于朽掉了。我握住了她手的凉——她终于解脱了。她去寻找早已经在那面等她的丈夫、几个儿子和几个女儿了。
奶奶去世那天夜里,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意义的孤儿。我坚强的父亲一下子矮下去了。四岁丧父的他在我的眼里是一直是一个无比坚强的人,我从没觉察到生命成长中缺少父爱的他在性格上缺少什么,可是奶奶的去世却让他消沉与痛楚。他什么也不说,在他母亲的棺材前呆呆地坐着,像秋天立在田里的一株枯萎的向日葵。那盏长明灯摇晃,忽闪出父亲的可怜与无助。是春天,依觉寒。火光把他的脸烤得干枯,像是一张皱巴巴的牛皮纸,眼睛一片浑浊。
一个人无论多大,只要没了父母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那一天,我突然明白,父亲原来一直存在一种被爱之中,哪怕他年事已高的母亲不能再为他做些什么,只是能够看到她,父亲的心中便有着一种依靠与寄托。而现在,他没有了温暖他内心的母亲。
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感。因为我的父母健在,健康。没有什么让我觉得比这个更重要。尤其是他们的身上有无数可以让我讲出来给朋友听的故事。
到过我家里的朋友同学很多,只要见上一面,都会做出如此的评价——你们家的老爷子是个实在人,老太太不一般。
他们看得准,讲得却只是表面。
我的父亲曾经当过兵,我见过他“三块红”的照片。帅极。一米八的个头,硬朗灵健(即便现在缩水了一些,但仍不失高大和清瘦之感),给人特别阳光的感觉。后来,退伍返乡当了煤矿上的铁路工人。下班回家走三四十里的路觉得太远,就爬火车,飞上飞下。飞速的火车是他的专列,他像是从铁道游击队的电影里走出来偶像。
只要单位打篮球,他必得参加,有他在,必进前三。他不上场,场上便缺少了一个威猛拼杀的虎将。他近六十岁时,我第一次看到他打篮球,和我年轻的战友。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他不再如同灵猿上步,变成了一个依显敏捷的老猿。那时他已满头白发,场上已没人再去阻挡,他却不想孤独的表演。
真是后悔错过了他青春里的那些犹如传说一样的精彩。
父亲是一个极为热心之人,更不计较。在我八岁左右,一次他下班拿了一个印着鲜红“奖”字的铝锅,还有一张报纸。他在火车即将撞到一个横穿铁路的行人的千钧一发,把那人从火车头前推出路轨,而他犹如一道白光冲出火车轨时,呼啸而来的火车头已经刮到了他的衣服。
他只是淡定地站在路边掸一掸衣袖,坦然地数了数那火车一共有多少节车箱。他讲的犹如武林故事,布满悬念,又轻松,但母亲却吓得不轻。而我再把这些重复给同学时,同学都认为我在吹牛。可是父亲却真真实实上了报纸,也拿了奖品。几年前,偶然问起父亲后来又见过那个人么,父亲嘴一撇,总见,一句话也没有。我心中有些不平。父亲又笑,那个人智商有问题。我又问,那你救一个傻子干么。唉,那不也是一个命么。父亲答得异常平静,说完又端他的酒杯。
关于父亲的故事太多,我一直也不知道如何下笔。因为他平凡的人生中没有太多精彩,但有无数只属于他的细节与性格。他退休后,这个农民的儿子当了几十年工人之后又完全回归了土地。家里几口人的薄地拴住了他的腿和脚。
他当工人时,我很愿意看他划拳,细长的手指飞旋着变换出各种手型,灵巧而生动,输少赢多。他所追求的倒不是让别人多喝,只是助兴,也有不服输的成分。如今由于和土地过分地亲热,他的手变得粗糙,且咧着无数的口子。让他戴手套,一元一双的线手套也舍不得,坦然地一伸手,这才叫劳动人民的手。
每年他会捎一些地瓜给我。他还以为我像当兵走之前那样喜爱吃这种东西。但每一次看到那地瓜,我都会想象到他在地里劳作的情形。我对妻子讲,你是城里人,不懂这地瓜的收与种。能够走到我们餐桌上的每一个地瓜,父亲至少要用手接触六次以上。她的眼睛告诉我她的不解。因为她永远想象不出父亲劳作的过程。
我在外喝酒,回家却不怎么陪父亲喝。而且总是限制他。后来还是哥哥一句话,让我顿时豁然开朗,他愿意喝,不是你管得住的,有一天他端不起来杯子了,让他喝也不喝了。现在能喝就是福。想想也是。反正他能控制住量,也不贪杯,喝便喝吧。
父亲乐于帮人是出了名的。不论谁家干活,喊一声即到,比给自己家干活还认真仔细。又见不得别人胡弄,便直直地讲出来,于是又得罪了不少人,或是受累不讨好。劝过,无效。由着他去。他也讲,人自有人的活法。我们老百姓就是和土地打交道,以实对实。其实,更是以实换“食”。
关于他种地的故事、和邻里的故事、渴酒的故事等等,太多。如果谁有机会认识他,便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老头了。越老越像年轻人一样,不服输,做什么还要做得更好。其实他是在和岁月做一种抗争。
我的老胥头是一个可以边劳动边聊天的人,也是一个边喝边聊的人,只是不喜欢在电话里聊。一接我电话,就说“好,让你妈接电话”,或者两句之后便问“还有事么”,放下电话之前就是“好好工作”。其实,我知道他是惦念我的,比我更想他。只是他不讲。从我这一路走来,我的生命之中深深地烙着他的痕迹。例如我的乐观与对生活的不服输,全部来自于他的影响。
我被保送进入军校那年,他到遥远的牡丹江军营去看望我。事先也没有通知一声。一个战友骑着自行车跑到了我们连,告诉我父亲来了。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从营区大门走进来一个人,一看一准是你父亲。以为就是平日里的玩笑。哪知,不一会儿,他就出现在了我们通往我们连队的路上,像是从地上收工回来一样,又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亲切慈祥。
他拎了一筐我爱吃的杏,坐了一天的火车。全连的战友都说从没吃过那样味美的杏。父亲讲,这是胥得意入伍前栽的树上结的。那是我第一次听他那么正式地叫我大名。而他拎了那杏到部队,我觉得不仅仅是家中再无其他可带之物,而是我母亲比较擅长的一种“意味深长”。原本父亲还以为他没有文化的儿子会回家当个工人的,没想到我竟然通过打拼留在了部队。多少年后,他在我旁听的时候对别人讲,这个小子要强劲儿随我——受了多少的苦,他不说我都能想到。
我抬眼望他,想象我年老时,是不是就是他这个模样。因为他没有刻意就活成了我的偶像。
(图 | 罗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