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志:​拔丝馍

 生命是一个过程 也是一种目的

每次念及

那种淡淡的黄,明润的香

质朴的甜和软

都会蘸满爸和妈的谈笑

裹着雪花的清凉与活泼

直直涌入鼻尖、心间 

拔丝馍

李学志

没有风,云压得很低,矮矮地挂在房檐上,仿佛打一个喷嚏,上面就能掉下一片雪花来。伸出一只手,落在手掌的却是一根椿树的叶柄。墙外有人 “吁”地喝停了毛驴,大门外响起爸爸响亮的笑声。

毛驴白嘴唇里吐着热气,耷拉着脑袋,“昂昂”打了几个响鼻儿。解着缰绳的那个人,等着我们欢快地围上去,从兜里掏出一把软糖。毛驴车堆得满满当当:条凳、案板、锅碗、钢勺……馍筐里放着切剩下的牛肉、羊肚儿、猪肝儿,荆条筐里搁着炸鱼和炸肉,瓷盆里养着白丸儿。生大葱混着香菜的气味,让人想起赴席时吃过的肉片汤,肚子竟“咕咕”叫起来。

年根根儿上,爸爸把他街上的小饭店搬回了家。院里涌来了很多人,笼着袖子,叼着烟,问老板一年的生意。爸爸没接话,却骂一个掏他腰包的:“熊货!闲不死你!”边把东西一件件往屋里搬——他头上的帽子和耳朵上别着的烟卷一忽儿被那人抢走了。

院子里挤进来一群小孩儿,我悄悄地告诉他们,我爸,开食堂的,会做嘎嘣脆的拔丝馍——整条街就他一个会做。

那你拿给我瞧瞧?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等着。

话说出去了,却又不敢跟爸爸直接提。怕他瞪着眼睛说,胡儿闹。就扯着妈妈的衣襟跟她小声说了,但妈妈只是停了一下,又忙着招呼领居们,似乎没在意。

我只得耐着性子等,盼着人群散了妈妈还记得那句话。妈妈要是忘了或者爸爸根本不做,我的那帮“狐朋狗友”一见面就会朝我起哄:说话不算话,个儿长不大!

雪花飘落下来,一片比一片大,放在手心里一暖就化了。逮住它!谁喊了一声,我们尥起蹶子在院里追撵雪花,口中吐着白雾,如同兴奋的野鹿。 雪花也人来疯似的,越发紧起来。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架子车被爸爸立在了墙边,天黑了。

厨房跳跃着油灯,在阴冷的空气里晕出一点点光圈,爸爸、妈妈被光“镀”上了一层橙黄。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柴火在锅灶里一明一灭,映着妈妈温和的脸。他们讲着哪家的媳妇儿又生下了一个胖小子,什么时候上礼,备些什么东西;谁又要结婚,得送块床单去……

说着又吵起来,为蒸馒头是明天还是后天。木柴从灶塘里掉了出来, 被妈妈拎淘气包似地赶了回去。

他们单单没有提拔丝馍这件事!伙伴们被他们的家人一一喊回了家。我沮丧地和妹妹在厨房门前走了一趟又一趟。

香气直直冒出来,从矮小的屋檐下,随着袅袅的烟雾,在雪花的簌簌中,打着滚儿钻入我的鼻孔。这种香,凉丝丝,甜腻腻,让人想起树上挂满的红柿子。仿佛连雪花也成甜的了。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又凉得闭上了嘴巴。

那香喷喷的,是什么饭?我猜想着,一圈圈在院子里疯跑着:炸丸子、炸糖角、甜糯米……那种猜想的神秘感真是美妙啊。停下脚步,才感觉有些晕。树在头上转,房屋在身后摇,定了定神,才发现院子里已是白茫茫一片。

那香气终于吸引着我往厨房里探进了头,火苗静静地舔着锅底。妈妈脸上的红润闪烁着满足和欢欣。爸爸系着围裙,右手持着漏勺在锅里飞快地搅动,时不时捞出一两块端详。见我立在门口,嗤地一声笑了。

来,尝尝。

我飞快地跑过去,却被妈妈拦住,一摸手,妈妈便大叫,冰渣凉,还在外面疯。

我猛地抽出来,从爸爸的漏勺里,想捏出一块儿。爸爸躲了,用水蘸了,说,小心烫。

一口下去,脆酥甜香,烫得吸溜着舌头,吧嗒吧嗒吃完,又望着爸爸。大叫:拔丝馍!噢!

我高兴得在院子里颠了好几圈,呼喊着妹妹和隔壁的玩伴。

金盏盏的拔丝馍出锅了,光润晶莹,热气雾腾腾往上升,打着卷儿,翻着滚儿,变淡变薄,成为一丝一缕的香甜,挠着我们的鼻孔。夹住一个,扯出缕缕金丝短短长长,正要往嘴里填。爸爸飞起筷子截了回去, 烫掉你的狗牙。爸爸抄起一块儿,放清水碗里蘸一下,说,总是猴急。

我吐了吐舌头,把爸爸浸过的那块儿,咬掉一口。外脆里软,焦酥甜嫩,舌尖上的醇厚甜香让我眉开眼笑,又夹起下一块儿。妹妹也尝到了甜头,笨拙地举着筷子捯饬,身子扑上了半面桌子。

门口站着三儿、四儿、五儿,被香气拐来的。在雪花中倚着门巴巴望着饭桌,我夸张地长大嘴巴嚼着,朝他们举着筷子炫:拔丝馍,这回你们相信了吧?爸爸瞪了我一眼招呼他们过来。

他们怯怯地夹起了一块儿,慢慢嚼起来。谢谢大大——他们那声音的甜腻我觉得是吃了拔丝馍才有的。

盘子很快空了,妹妹没吃够,嘟着小嘴,怄气。爸说,赶明儿再做。妹妹满脸不悦地扑在妈妈怀里。

拔丝馍,好吃吧?我爸,整一条街就他会做这个……几个小伙伴吸溜着鼻子,不等我炫完,就顶着雪回去了。

不多时,隔壁便传来骂声:什么拔丝馍,吃得鲜,睡觉去。哭声响起来,被雪花浸得湿湿的,冰凉的。

想吃,我改天做!爸爸隔着墙喊道,不费什么事,想吃,大大给你们做。说着,爸爸捉住一枚雪花,放在妹妹的鼻尖上。

可惜爸爸却再也没来得及做。大年初三,爸爸躺在走亲戚的毛驴车上回来,却是冰凉的了。在那冰凉里,雪铺了厚厚一层,踩下去咯吱咯吱脆,那是我咀嚼过的拔丝馍的声音啊。

爸爸走了,拔丝馍再也没上过餐桌。此后许多年,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吃过拔丝地瓜、拔丝山药,却再没见过拔丝馍。不免后悔,那时只记着向伙伴显摆,兴奋得满地跑,却从没留心爸爸的一刀一勺。否则,试着做一次,也能对儿子炫耀:这,是我爸的绝活儿。每次念及,那种淡淡的黄,明润的香,质朴的甜和软,都会蘸满爸和妈的谈笑,裹着雪花的清凉与活泼,直直涌入鼻尖、心间。

本来也不再想起。只是这个寒衣节,看到妹妹回老家上坟的照片,眼泪就兀自落了下来……就写到这里吧。0

编辑:齐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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