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 |第8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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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张美图

让

心

静

下

来

那年回到故乡后来离开，母亲直说，小侄子因为我，忽然好了。母亲电话里时不时赞叹，还是师父有加持力。

加持力这个词不是不识字的母亲所说，母亲的意思只是我的一趟回去，小侄子学校的各种不如意状况忽然不见，都是因为我的原因。

母亲的赞叹，只是当着我的面，并不是宣传神叨叨的话题，很受用，就未阻止。

三年级的小侄子在学校很长一段时间忽然肠胃不适，上课要经常出去，学校吃饭饭，甚至吐酸水。持续时间过长，每每因为不舒服打扰到上课，老师总是电话通知远在外地的兄长，一顿抱怨，孩子都成这样了，家长也不管管。

小侄子病的时间过久，甚至老师无能为力到不耐烦，似乎形成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肚子不舒服。

当年在父亲手里生活还算如意的我们，没想到，到了我们一代，父母的年老，侄子的幼小，兄长为工作远离故乡，忽然家庭陷入当年未曾想过而议论过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这样的境地。而这样的情况在故乡却不只有我们。

读到故乡作家的一首诗歌，诗歌中简单的笔调描述，一个门口的女人，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瞅着经过的行人，忽然会给你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年到故乡也遇到这样一位女人。

故乡附近有一所小小的庙，只是一所供着菩萨的被称呼为庙的殿堂，附近的人自发所建。到故乡的我想去这所庙上看一眼，经过巷子，忽然就看到一位女人立在自家门口，就是以这种表情瞅着我，她面部表情像是冻住了一般的僵硬，只有那双眼睛，用一种几乎呆滞的目光射过来盯着着你，刚想牵动嘴角的我，面对这样一张表情，立马低垂脑袋迅速走远。

作家的诗，忽然让我想起这个个女人，确实描述得太过形象。一边读，一边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忍受得了空旷到无有人烟，没有声响的一片地方，死气沉沉中毫无烟火气，没有人聊天断绝社交的孤独。换一种话法，当一个人的时候，连吃饭都不香。这样一片荒芜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也不似城市隔着门的喧闹，没有烟火气还有外卖。

回到故乡的我，黑漆漆的夜听着猫头鹰的叫，或者白天瓦蓝的天空下看着落在电线杆穿着黑礼服一样的乌鸦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一般，只是成群聚集，成群飞起。常常感叹，故乡太过缺少人烟越发消瘦。

母亲向我描述侄子的情况，已经看大夫，除了打针吃药挂点滴，却不见好。加上时间过久，时不时上课影响老师的不耐烦统统抱怨到家长，侄子在学校的日子似乎并不好过。

回到故乡，见到小侄子，那个曾在怀里抱过的婴儿，已是半大个孩子，长高很多，胖很多，小侄子说学生起外号叫他大牛。

小侄子长了一副，教室肯定坐在后面的，相对其他小孩的魁梧身体，而小侄子年幼而骨子里的胆怯老实，并没有这副身体一样牛。

比如照相，小侄子站得笔直，将一双手中指压着裤缝，这是排队，被老师教育出来的。

比如每每面对兄长的吼式教育，吃饭都不敢上桌，每每人多的时候，常常自己端着碗搬一张小凳规规矩矩到另一边去吃，哪里是孩子该有的仗着爷爷奶奶疼爱的张狂。

比如小侄子诚实听话，学校的老师时常使唤他。小侄子的作业有时候做不完，母亲问，你不是作业已经做完了吗，一再逼问下，小侄子才怯怯说，老师布置作业前使唤我去干活了，我回到教室，老师布置的作业有的就没有听到。

比如明明想和小侄子打招呼，他却对我这个听过但记忆鲜少的亲人忽然陌生的问话不吭一声。

……

小侄子的老实和胆怯，在我慢慢接触，开始和他聊天，小侄子告诉开始讲他的学校还有学校发生的事情，开始变得主动。

这样的老实而胆怯的小侄子很让人心疼。

对于任何一个团体，就像一群人里，总有一个胖子，一个矮个，一个高个，一个瘦的，一个团体，无论什么样的团体，也总是划分三六九等，对于学生也不例外。在老师眼里，三六九等的根据可能是学生的学习好坏，学生的长相样貌，学生的听话乖巧，学生的家庭背景等等。

小侄子在这种划分中，是时常被使唤干活的那种，别的小朋友都不干的活，使唤他去做。老实的小侄子时不时成为打杂跑腿的对象成为习惯，当他交代没有听到家庭作业的布置，就是正好被老师使唤出去跑腿的时候。甚至中午在校的那午餐，老师会叫着小侄子的学名，说，还有一点，你吃了。在孩子眼里，老师就是威严的存在，本来吃饱的小侄子将最后无人再吃，收底的那点饭解决了，然后毫无意外的更胖了。

小侄子见到我的时候，母亲正告诉我小侄子在学校生病的情况。

写作业的小侄子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手里攥着半截铅笔把玩。

我摸摸小侄子的头，真切的说道：我们家和和（和和是小侄子的乳名），这么好一个孩子，我就喜欢，人又听话，还诚实。

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真心的赞叹，一个孩子的聪明被赞叹夸奖的多，而一个孩子有一副很棒似乎能作孩子王的身体，却胆小而老实的个性，真的很难得。

这么夸赞小侄子的时候，我就想起很早寄回去的一本《父与子》的漫画，小侄子塞满书的书包已经有数斤重，而他每天仍将那本厚厚的漫画书塞进书包，书皮以及边沿被磨损。我看到，从里面掏出漫画书，告诉他，每天背着太多书沉，而且书这本也没保护好，放在家里，等你放学再看。

小侄子不吭声，也不反对我将书拿出去。有人问他，你的漫画书呢？小侄子说被师父收走了。

对于小侄子这样的说法，我惊诧，虽然对他解释了自以为很好的理由，而对于小侄子，他很想将那本漫画书装在书包，我拿出来，他又不能反抗，用“收走了”这样的说法算是实话，还表达出自己真实想法。

我和母亲的谈话中，面对我的夸赞，小侄子那双亮晶晶的眼更亮了，手中把玩时不时还啃咬一头的笔，在手里忽然转出花样。

母亲说，唉，就是因为太老实了，长这么大一个个头，感觉同学老师都在欺负。

我说，老师不就使唤跑个腿吗，怎么就欺负了，何况世界上哪有白白占的便宜和多干而没有回报的活，这样好的机会，这么小的孩子，多为别人服务，也是培福呢。

母亲忽然被我说通。

母亲所谓的欺负没有看到，只看到小侄子的人缘很好，周日放假，一群小孩纷纷找他来玩。

一群小孩，手里拿着各种玩具，有知道我应该称呼师父的，一本正经的站好，打一声招呼，最多的是对我僧人的形象感兴趣，露出孩子单纯而不是打量的眼神，愣愣的看一眼，然后叫出小侄子一起去玩。

一群孩子，有的提着一根棒子，有的奔跑，玩闹的撒欢，童音回荡在宽阔的北方的街道和同样宽广的院落。

后来常常后悔，竟然没有为他们离开学校，如此扎堆玩闹的童年留一张照片。如果合张影，提着棍子，拿着各种随处可见，不能称玩具的玩具，一群孩子，多像一群童年的侠客。

……

不久返回千里外的寺院，母亲电话中对我说，自从师父回来一趟，侄子的病都好了，老师喜欢了，甚至学习都提高了一点。

母亲这样的说法，总有神叨叨的味道，我这样一个每日大悲咒都未曾认真用心念过数遍的毫无功德的凡夫僧，根本没有这样的加持力。

如果说我对小侄子有影响的话，大概是那句和母亲的谈话中对小侄子摸摸头的真心夸赞，以及得知小侄子因为喜欢方便面，将一大桶的方便面吃完，忽然喝了一瓶的饮料，告诉他，少吃零食，而且方便面不能喝饮料一起吃，容易肚子疼，告诉他一些生活常识罢了。

……

慢慢在傍晚的院子里行走，那只被各路人马宠爱，本是厨房后面树林里的那只叫做大灰的小狗，忽然在院子里欢快的东奔西跑。朝天翘起来的小尾巴摇晃着，甚至冲到正在院子里慢慢行走的我跟前，蹭了蹭我的鞋子，又欢快的跳开，东嗅嗅西瞅瞅。毛茸茸的小身子，张着嘴巴，幸福欢快无畏。

瞅着这只小狗，这只小狗能如此欢快无畏，对陌生人都热闹的蹭一蹭，无不是来自各路人马的宠爱，这种宠爱当中最多的是逗一逗和发自内心的赞美。所有宠爱的善意和美好造就出这样一只自信无畏的小狗，这种善意和美好的宠爱越发让这只小狗露出自信而欢快人见人爱的气质。

……

人也莫不如此，赞美，爱，善良的话语。尤其是年幼的孩子，能培养一种自信，这种自信是最好的教养和气质，这种教养甚至影响一生，改变人的一生，最后一个长成的生命回馈给世界的善或恶，无不与一个生命小时候感收到的善或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肠胃的不舒服，据说肠胃是人的第二大脑，会反应身体的舒泰程度。一旦自信无畏没有胆怯，也是身体的舒泰，这种舒泰自然会回馈到第二大脑——肠胃。小侄子的病好了，或许也有这种情况。

常常提到加持这个词语，其中有一种加持，大概就是赞美，给与自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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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天：

读到一篇文章，有人说良知的创作者就是这样来描写并抒发真情实感，很有触动，无论文笔叙述还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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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文| 李修文

去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喝酒通宵归来，在小区的入口处，突然看见旁边的围墙上写了好多花花绿绿的字，事实上它们早已存在，但我从未留心，酩酊之中，我赫然看见一句话，只有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一时间，这八个字打动了我，让我想起前年冬天，我游荡甘肃青海，在酒泉更往西的茫茫戈壁滩上看见过一句话，这句话不知是什么人花了多长时间，顶着可以把人吹翻的西风，用堪称微小的戈壁石码起来的，每个字站起来都有一人高，这句话是：赵小丽，我爱你。

此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要后半夜回家，都坐在那堵围墙对面抽一会烟，果然让我等到了他。

但我还是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是给我装过宽带的电信局临时工老路，我和他已经一年不见。只听说他不在电信局干了，不料他就在离我千步之内的地方当油漆工，工作之余，在后半夜的工地围墙上专事创作。

到今天，又过去一年多了，老路早就不做油漆工了。昨天，他正式离开了武汉，实际上，他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以他的年纪再出外谋生，结果可想而知。原本，他是来找我陪他去归元寺求签，于是就陪他去了，老路求了一个上上签。直到回来的路上，老路依旧沉浸在激动之中，车过黄鹤楼，他告诉我，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求到上上签。　

老路，一九六O年生人，出身军人家庭。初中毕业后参军，不到一年便去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从战场归来，当工人，结婚，生孩子，下岗，离婚，前妻远走高飞，临走之前卖了房子，没办法，他只好又回到父母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一个活到四十多岁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的男人，是可耻的”，有一次，他对我这么说。

自打在工地的围墙边上重逢，在他频繁的找工作之间，他有时候会来找我借书，我从未看见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像老路那样手慌脚乱。当他坐下，身体便开始焦灼地扭动，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起身走人，他的眼神忧惧，总是心神不宁地往四处看；当他跟我进书房找书，一路上他不是碰翻桌子上的茶杯，就是裤兜里的钥匙三番五次掉落在地。

一个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都被拒绝的人，叫他怎么可能不慌张？我每次遇见他，他似乎都是在找工作，油漆工的活做完之后，他当过洗碗工，推销过一种古怪的治疗仪器，去乡下卖过菜籽，最后，又回城里卖电话卡。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还想过和我一样写小说。

我和老路重逢的围墙，早已烟消云散，他的毛病却依然没有消退，在离开武汉之前，他随手带着一支圆珠笔，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下意识地在能写字的地方写写画画，我大约能够理解他：如果写写画画能好受些，那就多写写多画画吧。

只要稍加辨认，就能看清楚老路写的都是古诗词，譬如“十年生死两茫茫”，譬如“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全是杀人的句子，这倒也不奇怪，老路本来读过很多书。我感兴趣的是，我当初看到的那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为什么再也没见他写过了。

那一次，在东亭二路的小酒馆里，我跟他开玩笑，说他没准真能写小说，普普通通的八个字，被他写来竟然如此煽情，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个女人。

老路不说话，他开始沉默，酒过三巡，他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他儿子的，彼时彼刻，谁能听明白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声？让我套用里尔克的话：如果他叫喊，谁能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他？那时候，天上如天使，地上如我，全都不知道，老路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

选自《山河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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