摭谈少女、少妇、嫠妇的的情趣韵味 ——论悲情女词人李清照
肖旭/文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词以真实的性情,率真生动并且真实地展现了她的生命历程和情感历程。她的词作无论是表现女性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还是写少女的天真活泼,少妇的相思幽怨,抑或写老年嫠妇的凄苦境遇,无不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情趣和韵味,这种情趣和韵味之中所体现出来的忧郁之美更令人回味无穷。国愁,家愁,情愁终究造就了李清照这位悲情女词人。
李清照的词不仅能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真实、自然、感人的意境,而且,其所表现出的艺术创造力也难以被模取,她的词作魅力也因此而难以超越。李清照词之所以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是由于词中的情感和生活都是她的亲身经历和亲身体验,恐怕这就是身为女性的李清照所得天独厚的一个条件,也是众多男性词人所可望而不可及的主要原因。她的词作既然与她的生平和生活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和因果关系,那么,追寻她的生活轨迹以便更深刻地理解李词的意境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李清照的生活历程可以分为泾渭分明的三个阶段,即婚前、婚后及其丈夫赵明诚病逝后三个阶段。与此相对应的是李清照现存的48首词作,按其内容和格调来分,也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婚前和新婚期所作;第二部分为婚后第二年至南渡前所作;第三部分为南渡后所作。不难看出,李清照生活历程的三个阶段与词作的三个部分在时间上是基本吻合的,所差时段只有一至二年,可说是相差无几。因此,我们姑且就以词作容格调所示的三个阶段来探讨李清照在各个不同时期的情感与心境。
一、李清照在婚前和新婚期的情感与心境
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土,济南章丘人。生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父亲李格非是当时著名的散文家,苏门“后四学土”之一,时任北宋后期礼部员外郎;母亲王氏,出身名门,亦善文。这样的书香门第之家无疑会给李清照以较高的天赋和极好的家庭熏陶,为她的文学创作之路奠定良好的基础。另外,她的家庭气氛也比较宽松开明,因而造就了她率真自然的性格和心灵,奠定了其独立自由的文学创作风格。李清照自幼聪慧,少女时代就已开始了她的文学创作生涯,并初步崭露了过人的文学才华。这个时期由于社会安定,家庭生活富足,加之个人心情舒畅,因此她的词作内容和格调都是欢快无忧的,其词境也充满着乐趣。下面这首【点绛唇】则比较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特点: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是一幅多么生动有趣的行乐图啊!图中那位天真活泼而又聪慧的少女,不就是李清照早年的自画像吗?你看她没有忧虑也没有烦恼,在天真活泼之中又带着几分顽皮羞涩。我们还可以从李清照另外几首早期词中进一步窥探到作者这一形象,例如【浣溪沙】中那个“绣面芜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的多情少女;那个在【如梦令】中叫嚷“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率性女孩;还有那个唱着“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怨王孙】)的快乐女孩;那个“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的爽性女孩,这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无一不在显露她率真、率性、爽快而多情的个性!透过她的词,我们还可以得知她并不是一个一味贪玩、不知恬静的女孩,她也会在“淡荡春光寒食天”(【浣溪沙】)里,做甜甜的梦;她还会“倚楼无语理瑶琴”(【烷溪沙】),独自一人默默地暗想心事。但这种沉默转眼即逝,很快就被新婚的欢愉替代了。你看,她又现出了从前的活泼俏皮相:“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在另一首【渔家傲】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相似的情调: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这两首词都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词人在新婚时期,还处于花好月圆、轻松浪漫、和谐无忧的氛围之中。
然而,正如人们常说的“花无百日好”,李清照在婚后第二年就遭到了一系列的家庭变故。首先遭遇不幸的是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他在朝廷的“新旧党争”中被罢官并遣返原籍。受此牵连,李清照也被迫随父还乡,饱尝了恩爱夫妻的离别相思之苦。一个“愁”字悄悄地来到了李清照的词中。
二、李清照在婚后第二年至南渡前的情感与心境
让我们先来看两首脍炙人口的词【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 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在这两首词中,词人一改往昔那活泼俏皮、不知忧虑的少女形象而成了终日思情悠悠、愁肠绵绵的思妇,你看她出去划船已不似昔日那样“惊起一滩鸥鹭”,而是“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她已不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如梦令】),而是要去等待“云中谁寄锦书来”。你再看她的等待有多么长久,多么辛苦!“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种相思之情又是多么难排?多么难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种相思之情又是多么深切?多么惆怅?“薄雾浓云”, “愁之昼”,这种相思又是如何地折磨人啊,它已使我们的女词人“人比黄花瘦”了。这两首词真是把一个思妇的相思愁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了。
在饱尝了两年多的相思苦后,李清照又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赵明诚的身边。这自然会给词人带来一时的喜悦,一首,【小重山】抒发了她此刻的欢愉心情:“春到长门青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匝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另一首【庆清朝慢】则通过咏牡丹委婉地表达了她继承父志、光耀书香门庭的意愿:“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带东君。”
仍然好景不长,厄运又一次降临这个家庭。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也不幸在朝廷争斗中败下阵来,并撒手西归。越明诚三兄弟则不仅被罢官,而且遭人诬陷入狱。这个结局无疑又使词人“柔肠一寸愁缕”(【点绛唇】)。愁肠满怀的词人,在屡屡尝试了朝廷争斗的苦果后,对其已是痛恨不绝:“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怨王孙】)。她也替赵明诚的出仕感到悔悟:“多情自是多沾惹”(【怨王孙】)。她在“恨萧萧无情风雨”(《多丽·咏白菊》)的同时,也自明本志:“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多丽·咏白菊》)。仕途受阻的赵明诚,在出狱后即带着李清照回到了青州故里,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这十年对赵明诚来说是失意的十年,而对李清照来说却是因祸得福的十年,它给李清照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我们不妨重温一下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他们屏居乡里十年的幸福片断:
“……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十年的幸福时光转眼即逝。正当李清照沉浸在“泽畔东篱”式的世外桃源之中,“甘心老是乡”的时候,赵明诚却不甘寂寞地重返仕途了。这无异于打翻了一个五味瓶,霎那间,酸甜苦辣千般味,一起涌上了词人的心头:“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委婉地表达了她此刻的心情:
“香冷金税,被翻红浪,起来慵梳头。任宝奁尘满, 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阵。凝眸处,从今更添,一段新愁。” 在这首词中,词人明白地告诉我们:她又“新来瘦”了,为什么会瘦?“非干病酒,不是悲愁”。在这里词人排除了她自身的原因,而我们也有理由排除生活方面的原因,因为词人曾表白过“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折磨得词人又消瘦了呢?似乎只能从“多少事欲说还休”这方面找答案了。这个“多少事”,我认为当指使李清照夫妇深受其害的仕途之路。回想起仕途艰险,此去是福还是祸?不得而知。李清照心中自然会忐忑不安,因此她唱起了“千万遍阳关”,希望能挽留赵明诚。然而赵明诚却义无返顾地走了,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在词人心中,又增添“一段新愁”。在另一首【念奴娇】中,词人也表达了同样的愁怨:“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这两首词是否在向我们昭示,这对恩爱的夫妻之间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由于词人屡遭磨难,故而愁情不断。因此,李清照常借咏梅来进行自我劝慰。例如,在【带人娇】中,词人写道:“坐上客来,尊中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在【玉楼春】中,词人劝道:“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在【满庭芳】中,她又自我安慰道:“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另外,她也会借伤春悲秋来抒发苦闷无奈的心情。例如,在伤春的【好事近】中哀道:“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鸿。”
综上所述,李清照在这个时期的情感和心境波动较大。除了屏居青州的那十年令她备感幸福而难以忘怀外,其余大多数时间则沉浸在愁情之中。此期只有一首词颇具欢快格调,那便是词人夫妻经历了久别之后又重新相聚时所写的【小重山】。可见李清照在这个时期是愁多于乐,悲多于喜的。
三、李清照在南渡后的情感与心境
公元l127年,李清照44岁时发生了“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兵荒马乱之中,赵明诚与李清照先后南渡,而青州老家和大量未能带走的书籍文物,则在“青州兵变”中化为灰烬。面对侵略者的豺狼行径,李清照义愤填膺,她以其过人的才气和锐气表达了强烈的爱国抗战愿望,却招来了那些投降派的诽谤和打击。李清照是多么失望又是多么愤慨啊!一首颇具阳刚之气的豪放之词【渔家傲】《记梦》倾诉了词人的这一情感: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磋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中的“有惊人句”,表明了女词人的自信自负,然而一个“漫”字,又把自信自负的情怀陡然引向了对摧折人才的现实社会的指控。的确,在李清照所处的那个时代,女子即便满腹经纶、语出“惊人”,那又有什么用呢?既不能报国也不能卫家,就连“甘心老是乡”的生活也由不得己。词人在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在梦中呼唤“九万里风鹏”加大威力,以便将她乘坐的“蓬舟”吹往那憧憬已久的仙山。
另一首颇有豪放气的【鹧鸪天】也抒发了词人的不平之心:“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词中李清照所赞叹的“自是花中第一流”,是对自己才华的肯定,“梅定妒”三句也是词人非常自信的表现,而最末两句则无疑是借为桂花鸣不平,而实则为自己的怀才不遇鸣不平了。
面对这国破家沦的处境,李清照的心情也格外沉重:过去曾“偏重三五”(【永遇乐】《元宵》)和热衷于寻找“雪里”“寒梅”的李清照,此刻却丧失了如此兴致,只觉得“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仙】)、 “永夜愤慨欢意少”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她白天念着“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夜晚“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及至梦醒,一种“梦远不成归” (【诉衷情】)的惆怅又攫取了她的心,直教她“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捐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采桑子】)。秋日里,她“仲宣怀远更凄凉”(【鹧鸪天】);到了冬天,她又“授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清平乐】)。词人的满腹愁情,使得一向受到亲睐的桂花也受到了斥责:“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摊破浣溪沙】)。
如此度过了愤懑不乐的两年,接踵而来的遭遇是赵明诚不幸病逝,这无疑给李清照“又催下干行泪”(【孤雁儿】)。她只能夜夜悲吟【南歌子】了:“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经过一段“独抱浓愁无好梦”(【蝶恋花】)、“醒时空对烛花红”(【浣溪沙】)的日子,李清照病例了,“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摊破浣溪沙】)。随着病势的日益加重,在“欲至膏盲,牛蚁不分,灰钉已具”(【投内翰綦公崇礼启】)的时候,一个内心险恶的小官吏张汝舟上门来花言巧语地向她求婚。一无所靠的李清照被迷惑了:“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末肯枯”(【瑞鹧鸪】《双银杏》)。她“信被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投内翰綦公祟礼启】),匆匆改嫁了。可谁又曾料想,新的生活不仅没有把她重新带上天堂,反而将她推下了地狱。原来,张汝舟迎娶李清照的真正目的是觊觎她手中的文物,骗婚得逞即对李清照拳脚相加,极尽折磨之能事。李清照为了解除这一婚姻,不惜玉石俱焚,以绝决的态度亲至官府讼告张汝舟妄增举数人官。有司判张有罪,被沼除名,编管柳州。李张的百日婚姻至此结束。但依宋律,以妇告夫,“虽得实,徒二年”。李清照因而被判入狱,后得綦祟礼等人营救方才幸免。此事使得李清照凄凉的心境更为雪上加霜:她“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海雨”(【青玉案】《送别》);她“断香残酒情怀恶” (【忆秦娥】);对什么都感到绝望:“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词泪先流”(【武陵春】);她的愁情与日俱增,已经“只恐双溪肝猛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即便到了最为热闹的元宵佳节,面对“落日熔金,暮云合壁”的美景,她仍然要问“人在何处”(【永遇乐】《元宵》)?因为她忘不了那可爱的故乡,思乡之情时时萦绕在她的心头。曾在“中州盛日”的元宵佳节里,“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的才女,却“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 (【永遇乐】《元宵》),今昔的反差何其大也!透过李清照晚年的词作,我们仿佛看到了孤独而年迈体弱的女词人终日以泪洗面的身影,这与她早年词中的自画像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纵观李清照这个时期的词作,一曲【声声慢】将词人忧患余生、孤独无依的凄凉晚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以非常沉郁、凄婉的笔调抒写了词人在一个秋日里,从清晨到黄昏一整天孤独寂寞,凄楚悲哀的心境,这实际也是作者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这首词曲折然而又典型地概括了词人南渡以后漂零的生活、凄苦的处境和充满悲哀的内心世界。词中所表现的“愁”情,显然是个人不幸与国家沦亡交织在一起而迸发出的国愁家恨。这种“国愁家恨”与词人南渡前那种“离愁别恨”有着本质的区别,它包含着一定的时代色彩和社会内容,因而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李清照南渡后正是在这种愁苦和悲愤中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