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

弥留

文/袁国奇

2018-16

总145期

(一)

夜,静静的,若一张恢弘的网,网住了夜的黑。山川,河流,村庄,随处一片灰暗。刘继根躺在病床上,脸色灰白,他的脸上,有一层土色的釉子,尽显颓废,苍老。

输液管里的药水,“嘀,嘀,嘀”地往下滴,仿佛钟摆的摆动声,又似他的脉搏在搏动。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继根,继根……”他强打精神,睁开双眼,病房呈现出可怕的白,白的墙,白的床单,就连空气也凝聚成白茫茫的缥缈。

他试着叫妻子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感觉头昏脑胀,迷迷糊糊的,好像在梦境一般。

他吃力地抬起头,看了看病房,除了他妻子,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妻子忙了一整天,已经在病床的另一头睡着了。他依稀还记得是被村子里的人,用板车拉进医院的,躺在颠簸的稻草上,胃痛如刀割一般……

不久,他又迷糊了过去,依旧觉得还是躺在稻草上,他妻子拉着车,两个孩子在后面用力推着,一个十七岁,另一个十二岁,都是女孩,花一样的年龄。

刹那间,他闻到了饼干的香味,还掺杂着奶油芝麻香。不久,又有鸡、鸭、鱼、肉的香气飘来,他看到父亲、爷爷、二叔、三叔在厨房里喝酒,他们手里都拿着鸡腿,香气弥漫着整个厨房。他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他走向前,他父亲给了他一个鸡腿,他抬起手,正准备咬时,手上传来一阵疼痛,睁开眼,见妻子站在床头,护士正在为他抽针头。

疼痛让刘继根慢慢清醒,不久他才知道刚刚是在梦里。他咽了一口口水,腹部还胀胀的,只是那种恶心的感觉减轻了许多。他似乎还闻到一股泡面的味道,这种味道伴随他很多年了,可现在闻起来,却让他翻胃不止。

“这该死的病,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他开始埋怨,因为这胃病让他上不了班,还耗费了他不少的钱财。这时,他想起了父亲,五十刚出头就因为胃癌离开了他,而自己也是因为胃病住进医院,他甚至断定自己一定是患上了胃癌,因为他爷爷,还有他二叔,三叔都是胃癌离开这个世界的。因此,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家族有胃癌的遗传病史。当然,这些推测是没有依据的。

“父亲该不会是来叫我了吧。”刘继根胡思乱想,一股忧伤渐渐爬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心口似乎要爆炸,血流逆行,脸色如猪肝,生命似乎已到了尽头,但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明白,也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他拼命地想两个女儿,以及县城里的两套房子,求生的欲望在与死神强烈地抗争。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在心里反复默默地念着。

“医生,不好了,快来人呀。”妻子秀梅看到刘继根脸上已充血,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刘继根已然听不到秀梅的叫喊,他看到爷爷,父亲,二叔,三叔在向他招手微笑,他迈步向前走去。

(二)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刘继根被推出手术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

“医生,怎么样了?”刘继根的母亲站起来,心里忐忑不安。

“不太乐观,病人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可能是情绪波动较大。”陈华说。他是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

身边亲人一个个相继离去,刘继根母亲的泪水,不再轻易流出。她告诉自己,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得冷静,就越得去面对现实。这一次,她又预感到死神的手又逼近了她的亲人,她早早就让人张罗儿子刘继根的寿衣,还有棺材。

“病人的家属请随我来。”陈华说。

刘母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一脸的忧伤。

“你是?”医生问。

“我是他母亲。”刘母淡淡地说。

“病人的病情很危险,可能是他心事太重,你们要做好两种打算。”

“嗯,他们父子都是这样,心事太重了,只晓得挣钱,却没有花钱的命。”刘母有些哽咽。“早时在广东打工,他们两口子一天就做一顿饭,每天加班到十一二点钟,我苦命的儿呀。”她开始哭泣起来。

“老人家也不要太过于伤心,身体要紧。当然,从目前的状态,病人的各项数据还是不错,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是没问题的,只是病人的医疗费又得交了。”

“前天不是交了八千元吗?”

“病人用的都是进口药。”

“他的病能不能治好?”显然,刘母对治好儿子的病,一点信心都没有,她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

“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了,他在城里买房的贷款都没还清,这些钱还是老三从广东寄回来的。”老三,是她第三的儿子,现在正在广东打工,因为贫困,三十好几了还未成家。

“那你们尽快想办法吧,你儿媳妇身体也弱,昨晚受了点刺激,现在还躺在床上。”

刘母走出办公室,心如火烧,她想起公爹,丈夫以及二个叔子,虽然对抢救刘继根的命不抱任何幻想,但作为母亲,至少也要尽最大的能力去挽留儿子的生命,她想到了儿子县城里的房子,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于是向媳妇秀梅的房间走去。

(三)

刘母提着热水瓶,蹒跚地朝着秀梅的病房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就有人在住院部门口喊她。

“大妈,大妈。” 后面有人在喊,她回过头,是侄儿刘成义,他匆匆向她走来。

“成义,你也来了,菊花与秋桃还好吧。”菊花与秋桃是她的孙女,也就是刘继根的二个女儿。刘成义在县城当教师,菊花与秋桃也在他那所学校念书。

“还好,今早我本想来看看继根哥,不想有根大哥,他,他,他。”刘成义吞吞吐吐地说。

“他怎么了,这报应崽,就晓得添忙,他在哪?”有根显然就是她的大儿子刘有根,三岁那年患过脑膜炎,落下了病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他,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晓不晓得去了哪儿?”

“没有,他是死了。”

“唉呀,我的天哪,我的宝呀……我苦命的儿呀……”刘母难以控制失去长子的悲痛,不由号哭起来,旁边不少人前来劝助,都十分同情她的遭遇。

人间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多可怜的一家子,老二躺在医院,老大又走了,啧啧。造孽。”一位老人叹声地说。

“肯定是她们的屋场有问题,或者是犯煞,要不就是老祖(祖坟)受了惊动。”一个老太太说,众人觉得有理,也纷纷附和。

“是呀,一定是家里'不干净’,听说黑竹山有一个老人,很厉害,能知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还能清'污秽’。”

“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

众人七嘴八舌。

听到哭声,秀梅走下了楼,刘成义把一切告诉了她,秀梅眼里饱含着泪水,自从她跨进刘家的大门,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后悔嫁入这个短寿的家族,刘家男人的平均年龄只有五十多一点,而且大多是因为癌症离开人世的。

“一定是我上辈子欠你们家的,绝灭烟火的。”秀梅在心里直骂。

命运对于刘家太不公平,刘家男人们的生命都很短暂,这就是刘家的宿命。所以,自刘继根成家以后,他就十分清梦,要想在短暂的生命里,得到他幻想中的财富,他只有把一天当作两天用。他原来在一家印染厂上班,又在一家电子厂打杂,他的睡眠平均起来,每天不超过五个小时,他一天基本上只吃一顿饭,饿了的时候,就用泡面填填肚子。当他被诊断为严重的胃穿孔时,他就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是在倒计时了,因为他清楚,他们家族的男人,都会患胃癌,他也不例外。

(四)

刘母回到家,大儿子刘有根摆在门板上,因为上茅厕掉入茅坑,卡在粪坑窒息而死。

草草为刘有根办完丧事,刘母又回到医院,刘继根的病情有所好转,村领导与乡政府有关人员都来探望过刘继根,并带来慰问金。刘家人对这场“及时雨”非常感恩。

不久,刘继根可以下地走路,因为嫌医药费太贵,刘继根强烈要求出了院。为了省钱,刘继根从一位老中医那里,认识了不少草药,于是每天上山去寻草药,经过一段日子调理,胃病也渐渐好起来。

胃病好转,刘继根又开始疯狂地工作,为了还贷款,夫妻俩节衣缩食,拼死拼活地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的财富如雪球,越滚越大,然而他们的身体却病态怏怏。

大女儿菊花远嫁云南,小女儿秋桃招了“上门女婿”,五十不到的刘继根头发已花白,恰如一个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尽显老态龙钟。女儿女婿都在外地打工,刘继根夫妻守着县城的两处房子,宛如守着他们的生命,无论生活怎样窘迫,但他们内心还是觉得很为充实。钱这东西,不得不承认是好东西,你拥有的越多,别人对你的看法就越不一样。而刘继根夫妻把钱看的比生命还重,他们那两处房产,正如两块墓碑,在“歌颂”他们夫妻俩的生平。

病痛时时折磨着刘继根,让他不能如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他也希望过健康,快乐的生活,但当他面对金钱时,他又心甘情愿去做财富的奴隶。

人一旦成了财产的奴隶,灵魂也是空落落的。

五十三岁那年,刘继根胃病发作了,秀梅把钱死死地抓在手上。她想,丈夫的病恐怕是不会再好了,于是拒绝为刘继根治疗。因为没钱治病,刘继根只有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着,他日日夜夜大声地叫喊着:“我要上医院,我要上医院,谁来买我的房子……”

秀梅把房产证藏了起来,那两处房子是他们的生命,房子没了,他们就等同没有了生命。

“成天叫死,要死了还不让儿女省心,不还账的短命鬼。”秀梅很是愤怒,因为刘继根有了动房产的念头。

“我要上医院,我要上医院,谁来买我的房子……”刘继根大喊着,却没人搭理他,看着窗外的阳光,他绝望的眼神里,泪花在闪烁,他渴望生命,渴望健康,只是他醒悟的大迟。

弥留之际,他看到爷爷,父亲,二叔,三叔,大哥都在向他招手,好像还在与他说话。

“孩子,来吧,人间没有什么可弥留的,那里有病痛、苦难,还有你无法放舍的欲望,你只是一台赚钱的机器。”

“在那里,你没有亲人,朋友,你唯一的亲人就是钱。”

“你也没有快乐,没有幸福,活着只会让你更加痛苦,因为人心是无法被满足的。”

“是的,如果你知足,你至少还有点人情味,可惜你除了对钱感兴趣,再就是对不花钱感兴趣,亲情、友情、爱对你而言,堪比毒药,这样注定你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活着只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

刘继根很迷茫,眼神失去了光芒,眼角渗出点点泪花,只可惜这几滴泪水,来的太迟。

遇见

所有相遇 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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