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乡事村人》(二) || 作者 杨进荣
短篇小说《乡事村人》(二)
作者 ‖ 杨进荣
话还得往前说,村子上办白事,是最忌跳舞的。狗娃领来的女人,让村人开了眼界,真真假假的儿媳妇,组织了一帮年轻人,丧葬现场要跳舞,村上年龄大的老人抯拦,那女的不屑一顾地说:钱十几万我拿的,老了是喜丧,我打电话问我妈了,能跳,死的人死了,把活的人还郁闷死呢。我跳惯了,不跳晚上睡下骨节疼……攒让跳去,人家有的人父亲死了,买那么多的女童,我妈不喜好这一口,我就沒买,她跳个舞,我妈在阴间保证能成,况且给她老人家这么弄呢,她活了一辈子,也沒这么享受过……狗娃说。村邻知道挡不住了,就由他们去吧。刘二爷边走边说:这两口子,狼泡子上的毛,缺物呀。
出殡头三天,就开始了领羊。那羊无论给其耳朵倒酒,风水师用黄裱念念有词地在其头上燎,身上泼洒水,就是不抖不颤,跪下说话的人也把嘴皮子磨干了,它们没有一点反应。锣钗家什和锁呐吹打得整天响,风水师接着发了一桶文,还是没有响动,跪着的狗娃起来提了一桶水,泼出去后,鞭子抽了几下,羊象疯了的一样,在院子里人群中横冲直撞
风水找了个借口,说时辰还没到,等一会再领。羊又被赶在了羊圈。上房门前,被弄的泥幺鼓濡,张家老汉一个趔趄,摔了一跤,错了气,被人掺扶着出了院门。一个小伙笑着说,张家爷,你再嘴馋,小心我李家四奶把你顺便引到那一面去。你大的康子,张老汉呲着牙骂了一句。
捣鼓来倒鼓去羊算是凑和着领了,一群人在门外宰杀剥皮,翻肠倒肚,一边干活,一边插科打诨,看不出有多少悲伤的气氛。这怕就叫死者长已矣,活着且逃生吧。更何况人把老死,已当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况且死的也不是自己的亲人。农村人不习惯顿顿吃羊肉,总管看有这么多肉,坏了可惜,和东家商议,每天向有老人的家庭送一盆子。
几天天气干风,吹的人心慌意乱的。太阳已没有了初秋的死热,变的懒惰无精打彩。南山梯田里的高粱穗大、殷红,远远望去,没有电影里的那种唯美感,恓惶的很。塬畔山坡上的燕麦,长的有半人深,燕麦玲玲已泛白,多年去逝的附近村民,大都睡在这里,点缀在燕麦地中,好似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刘大有和几位打坟人、风水师,还有儿子,默默地穿行在没膝的野草小路上。儿子不时问刘大有这里埋的是谁,那里葬的是何人,刘大有一个一个地解说。儿子哪知刘大有的心事,从记事起,已有近四百人,都被他看着或亲自送到了这里,人啊,一辈子啥也没干下,就睡下再不起来了,人争来抢去,苦死苦活,有个啥意思?
起灵时,天突然阴沉了起来,还好,下葬,圆了坟堆之后,打了几声雷,跌了几滴雨,总算天气没有搅和狗娃妈的安葬。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打雷,打的这么勉强。一般这个季节,很少有雷雨天气光顾这个古塬。回来的路上,有的人说天动心了,有的人干脆说,不好,死人罪孽深的很,人,还是要善良……
秋收的人秋收,在鸡场打工的人打工,刘家庄恢复了原样。
七日纸烧完,狗娃走了。人们再见到狗娃,是翻年清明节前,他买了好多冥票,拦羊的九九说,狗娃一个人在他大、妈的坟上,哭的十分悲伤。从此,狗娃再没有出去,一个人守着一院老宅,度着光阴。有的人说,那个女人是黑社会老大的媳妇,犯下人命,被国家镇压了,春夜难熬,才跟上混社会的狗娃鬼混了几年,狗娃不是她的菜,怎会久长?那女人啥事沒经过,早被社会大染缸给染坏了,有的人这样说。有的人又说,那女人吸贩卖毒品,也被抓了,为此,狗娃也坐了几个月班房,幸亏她不知道……说法很多,反正狗娃老实了,老实的在宅子里墩着,和以前判若两样。
人,也许不到一定年纪,有些事情不会懂得;人,也许不经历酸甜苦辣,永远也不会长大。有些人磨合半生,仍是冤家;有些人相处多年,终了还是仇人。你善,他不领情你的善,认为是软弱可欺,得之应该;你谦让,他当做你理亏,更是得寸进尺。阴差阳错,一但和小人或恶人沾上边,你的幸福就到头了。你曾经所有的好,换来的也许都是灾难。
君子害怕小人,因为有无数英雄豪杰,都是被小人下了黑手,结局无比悲残。等到人们认清了小人的嘴脸,君子已失去了作为的机会和时间,有的甚至丢了性命。
刘大有能算刘家庄的一个好人吧?这不,毬连第一晚上回家,就和他闹的没完。让他去找村上和乡上,他就是不干。硬说是刘大有出的鬼点子,把鸡场落在了南塬。讲不清说不明,刘大有火了,从炕上跳下来穿鞋,毬连拿起火竹就朝刘大爷头上阔下,喷涌而出的血,模糊了刘大有的双眼。你这狗日的,人给你说实话,你还弄人呢,跑到巷道口,刘大有因失血过多,晕倒在路边。老伴连哭带喊,叫来人,把刘大爷送到了卫生院,缝了八针。毬连连夜租车到地区,第二天上班,他就开始找纪检、公安,说刘大有和死了的老村长,借跑项目之名,贪污了他们多少钱,他去找刘大有弄理,差一点被刘大有戳了一刀子,你们要查啊,他们把县乡买通了,刘大有还和王寡妇有一腿,村上人谁都知道……你们要不查,我就告到中纪委,你们都是他们的保护伞。恶人总是要先告状的,并能装出一脸无故被伤害的可怜样。同志,你先别激动,刚才你的话我们都录了音,现在秘书正整理,待会确认后,你签字摁个手印,只要违法违纪,不管是谁,我们都会一查到底,决不姑息,请你相信组织。监委主任说。
刘大有还趟在病床上输液,纪委和公安经侦上的调查组来了,到病房说明缘由,刘大有差一点气背过去。好,你们认真差一下,让村社把我的四万多块钱尽快还了,那可是我多年卖余粮的钱和儿女们给的钱,让李家把埋他爷奶用我家的官板还了……三天,事非曲直已水落石处,毬连被拘留并附带赔偿医药费、务工费,诬告一事公安和检查院一同介入,不给流氓无奈再留当搅屎棍的任何机会。
这次事情以后,刘大有明显衰老了,原来忘记年龄的热情忽然不见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原来见人掏心掏肺、不设防的直白没有了,多日他都走不出这个阴影,解不开自己心里的那块瘩瘩。对和错的界线怎么这么模糊,人的心怎么这幺复杂,自已活了大半辈子,好似什么都没有怕过,他现在怕了,老年人讲的黑头虫无恩,电影里电视上看的邪佞小人,逐渐都被自己遇上了。从此,他相信了命运,相信了躲不过的都是应该,刘大有努力一生,想成全一个人的称谓,不但没得到好处,反而惹来了无数的苦恼和麻烦。
人生的悲哀,莫过于灵魂被孤独塞满,你却走不出那个房间。
寒月,伶仃在天上。刘大有更怀念走了的村长和当年一起劳作的同伴,他们过的那么清苦,却有一颗火热的心肠,现在的人不知咋了,除过对钱的狂热向往,好象没有了亲朋之间的那种单纯和善良?人比任何时候都聪明,人什么都貌似懂了,但人比什么时候都贪婪自私。公家说人的法律意识增强了,自我保护意识提高了。这社会到底是怎么了?刘大有苦思冥想,就是想不明白。
时间过的飞快,不觉已到寒冬腊月,愁人的西北风一场接着一场,挟迫树枝发出哀鸣的嚎叫。刘大有睡不住,下炕,拿了一个小凳子上,想在上房台子上晒一会儿太阳,隔壁老张的孙子们回来了,放着一首歌,不知什么名字,哪个孙子在学唱,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歌好象是唱给刘大有的:
哪怕事事都大度宽容
伤害又何曾停止
哪怕事事都温柔忍耐
难过又何曾减少
善良的你掏心掏肺
想看你出丑的人却太多
你自己也不好过
却要替别人的故事感动
月亮月亮你别睡
迷茫的人他已酒醉
思念的人已经不在
人生不过一堆堆的顾念
月亮月亮你别睡
……
黄次次的太阳照在南山的坡上,北风垮过房顶,吹的门前百年的老榆村侧枝身不由己地摇晃。枝杈的那个喜鹊窝盛在摆动的树枝间,像一个蓝球被谁扔在了那里。张大爷裏着一件挂了青布面子的老羊皮袄,领豁口蹩着一杆长烟烟,骂骂咧咧地进了刘大有家的大门,X他妈的,不回来,人想,回来了吵的人心烦,一天一夜地弄他大的那个肚子。张老汉边往进边说。他张爸来了,快往屋里走。不了,屋里闷的很,坐不住,咱俩就在这台子上避风宽一下。
张老汉是个老实人,土地上耕作一生,很少与人争吵,老伴去逝早,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现在都成了家,家孙外孙十多个,最次的也上了职业院校。前几年供学生,经济拮据,这几年孙子们一半挣钱了,日子比以前宽松了很多。刘大有的孩子毕业工作的早,缺钱了张老汉就在刘大有处倒借,所以老汉的儿孙,心存感恩,回家放假,都要带点礼物,看看刘大有。
这是好事啊,他张爷。人留子孙草留根,唱跳是年轻人的特点。你和我唱《十五罐》《铡美案》的那会儿,不和他们一样?日子过的好快啊,我们已经老了,落误了,都是没处用的人了,刘大有感概地说。唉,他刘爷,你还给全村人出力呢,我还给老二放三十几只羊呢,咱说没用了?!张老汉随口说。我今儿来,看看你身体好点沒,唉,李家那些狗怂。大孙子正月除八要结婚,还想请你管事呢?人家女子是城里娃娃,亲戚都是工人干部,咱家都是老农民,沒见过世面,话都不知道咋沒说。说着张老汉顺手从系着的皮祅里掏出了一包茶叶和两盒卷烟。你这是干啥么,他张爸,多少年,咱村上大凡小事,只要人叫,我给哪家沒帮过忙?到时只要身体允许,墙连墙的,我咋不去呢,不但我要去,让娃娃们回来了多留几天,他们是吃公家饭的,陪娘家人,他们能说到一起,你把东西带回去,办了无数事,从沒收过东西,我娃娃们拿来的多着呢,你一辈子苦地很,自己也喝两顿好茶,抽两天好烟。刘大有推辞地说。张老汉说啥都不拿,刘大有没办法,就拆开了一盒卷烟,两个老汉抽起来了,浓醇的烟气在嘴前打着圈儿地旋转,好似舍不得离去飘散。
时令已是古历腊月廿三,小年。从清晨就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农村年的味道从这一天开始行成,家家送灶爷,宰年猪,孩子们从这家追赶到那家,都在看大人们如何拉猪,屠夫杀猪。这家请吃杀猪肉,那家有老人,还得端去送一碗。现在人生活好了,猪血猪肺都喂了狗,狗也在过年。这个场面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大年就开始了。贴对联,挂高灯,糊窗花,请门神。爆竹从零晨到子夜,响一阵,停一会,噼里啪啦,除夕守夜,一家人围桌夜话,啃骨头,吃饺子或长面,子夜,家有高寿者,族人邻居拜年就开始了。初一,选择吉时,开始出行活动。人们齐聚村口,由长者在喜神方位跪拜焚香,奠酒献茶,有几个人敲锣打鼓,有几个人点炮打花,各家饲养的六畜头被绑上红花,撒欢在村前的滩涂空地上。除三村戏社火开始粉墨登场,走村串巷。农村的年,好似普天盖地地来,沉寂一年,正月十五前的乡村最是热闹繁花。春节在农村,这话一点不假。
人有时活的是一种心情,儿孙满堂的怜惜。至少对于平凡的人应该是这样。不光娃娃们开心,大人特别是老者因一年难得见的儿孙回来,从皱纹里都透射出那种不言的喜悦之情。
村子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来看望刘大有。一个年过的精神了,除五是破五穷,刘大有能浪邻家了。这几天他翻来覆去地想:要不是多年辛劳为大家,人们为何还要给自己拜年,还要对自己叙寒问暖,这不就是因果轮回吗?况且儿孙满堂,什么都不缺,这种福报,不就是善的返补?老婆子,把我这衣服鞋袜都洗一下,洗一下穷气和悔气。你脱了,把新的换上,我一会就给你洗。刘大有的老伴听到老汉喊叫让她去洗衣裳,甭说有多高兴了,说明老汉心情好了,结伴一生,脸都没红过,更别说吵嘴打架。她舍不得这个粗直的老汉沒顾上享福就离开……
想通就是放下,放下就会精神?放不下的人,什么时候都不如人。他对照远近解放前后各家的变化情况,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正月除六开始,张老汉就把刘大有请了过去,商量办好娃婚事的事情,顺便叫来了村上几个能谝到一起的人,也让大有喝两盅,解解闷在心头的气。
不管是城市,还是在农村,经过三十年的发展,人的差异和家庭的差距很大。几家子的年轻人坐在地桌前,边喝酒边聊时事见闻。喝的酣畅淋漓,争的脖子眼红。炕上坐的几位老人,说的慢条斯理,喝的幽雅滋润。这恐怕就是年轮的不同,心态也有所不同吧?!两三个小时候,仇家三小子喝高了,几个搀扶他,让他回家中休息,他蹬着门槛不肯出门,边吐边说,唉,我大沒把我供成,当了半辈子农民,咱农民就是实成,连喝酒都懒不过干部工人……当工人的孟老二不干了,仇军,咱们既是庄子上人,也是小学初中同学,我们几个从来可没把你当过处人……人要有自知之明,我老仇清楚地很……
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各奔东西,见面的机会少,加上拉大的差距,确实有点熟悉的陌生。所谓的圈子,有无形的鸿沟,硬挤进去,有好多的尴尬与无视。顺其自然才不失意伤心。
除六卯时,爆竹在巷道口响起,新媳妇娶回来了。拜堂入洞房,刘大有都指挥地顺利妥当。召呼娘家人吃下马面,坐席。
中午十二点,正席开始。全村人轮流入席,新人挨个在桌前行谢客礼,至亲还要往喝礼人端的大盘子中扔喜钱,其过程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