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
冯再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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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儿是农村。直到前些年,我们那儿的人还是把爸爸叫爹。
龙山村的老张头儿六十多岁了,脾气倔强,人送外号张老倔。儿子大鹏小两口儿结婚早,给他生了个孙女,上初中了。现在的农村跟过去可不一样了,不缺吃,不缺穿,丰衣足食,要啥有啥。按说生活也挺美的,可是老张头儿总觉着日子里缺少点儿什么。他们家三代单传,可他这儿子偏偏就让他断了香火。想让儿媳妇再给他生个孙子吧,前些年计划生育政策又不允许。他心里头这个急呀。看见别人家的男孩子,他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痛痛的。常常是想起来这事儿就整夜睡不着觉。
也算是老张头儿有福。这不,国家取消了计划生育政策,允许要二胎了。哎呀,老张头儿心里头这个乐呀!这烟也抽得少了,酒也不喝了,干起活儿来,还常常哼着小曲儿。老伴儿就嘎巴他(东北方言,就是取笑、逗趣儿的意思),“这个老东西,就像你要生儿子似的!”
“你知道个屁!我得多活几年!嘿嘿!”老张头儿说。
乐归乐,可是想要孙子的话儿没法儿跟儿媳妇说。
那天中午,他睡不着觉,就鼓捣(撺掇)老伴儿给儿媳妇过话儿。他躺在炕上等着,就盼着老伴儿从西屋回来给他个喜信儿。好久好久,老伴儿回来了,咕嘟着个嘴儿,一脸的没精打采。老张头儿“轱辘”一下子坐起来。
“咋地?”
“春豆儿不愿意!”老伴儿说。
“嗨!这个死丫头,她还......”老张头儿的手指在老伴儿的眼前停住了,愣是没憋出个字儿来。半天,他长出了一口气,“为啥?”
“春豆儿不同意要儿子。说再要二胎,还要女儿”老伴儿说。
“她说啥?哎哎,这可就奇了怪了。人家都是听说能要二胎了,再生个儿子,她.....她.....这是抽了哪门儿风了?”
“没法儿跟你说,你自个儿去问吧!”老伴儿刷碗去了。
“……问就问!”老张头儿还真上来了倔脾气。扑扑楞楞穿上鞋,大步流星就那么几步,风风火火站在了西屋的门口。刚要推门,又把手缩回来,轻轻地敲门。
“春豆儿,我有事儿跟你说!”
“爹,进来吧!”春豆儿答应着,急忙开门让公公进了屋。老张头儿一屁股就坐在孙女学习的椅子上,“嘎巴”点着了烟。
“你妈说你不愿意生儿子,还想要女儿?”
“是,爹!”
“为啥?”老张头儿虽然尽量压着火儿,可话儿里多少就带出了点儿愠怒,嗓门儿还挺高。
外屋刷碗的婆婆一听事儿要不好。急忙进了屋,手在围裙上反复地擦着水。
“你个倔种,有话儿慢慢儿说不行?”
“去把烟给我拿来!”老张头儿呵斥着老伴儿。
“你那儿不是抽着呢嘛,还拿啥?”
“没了,拿去!”
“德行!还说戒烟,戒个屁!”婆婆心里不高兴,默默叨叨,可还是把烟拿来,递给了老张头儿,回身要去接着刷碗。
“妈,您别忙乎了,一会儿我去拾掇碗,啊!妈,你坐我这儿!”婆婆也觉得公公和儿媳妇两个人说话也不太得劲儿,就挨着儿媳妇坐在了炕沿儿上。
春豆儿下了炕。她拿起暖瓶给公公婆婆各倒了一杯水。“爹,喝水吧,别生气,有话儿您慢慢说,啊!”
“我不是生气,我是着急要孙子!急了多少年了,计划生育不让要。这下好了,让生二胎了,你呢,反倒不想要儿子了。我可告诉你俩,你们不要儿子,我得要孙子!咱们家不能绝后!”老张头儿把个桌子拍得叮当山响。
“爹,跟您二老说实话吧,我也想要儿子,可是......”没等春豆儿说完,老张头儿就打断了她。
“可是什么?现在,咱们家要粮有粮,要钱有钱,要地有地,要林有林。不愁吃,不愁喝,日子富足着呢。你怕啥?别说你给我生一个,就是生十个孙子,咱们家也养得起!”
“是啊,是啊。春豆儿啊,生吧生吧,要是你怕带孩子累,妈给你带,啊!”婆婆附和着老头儿,抓住儿媳妇的手,亲切地劝说着。
“爹,妈,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怕,生了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得一样带。我就是想啊,这年头儿,生男孩儿,有啥用!”春豆儿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十分暗淡。
“这话儿怎么说的?谁说男孩没用?你看咱们家,大鹏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子!农忙时,帮咱们在家莳弄地,农闲时出去打工。哪年不拿回个五万六万的?家里的大事小情儿,不都是大鹏扛着,出头露面,啊?没有大鹏,我老张头儿能这么仗义(东北话:能挺直腰杆儿、有面子、有威信和影响力的意思)?”
“爹,要是天下男人都像大鹏似的,那还说啥?大鹏聪明能干,孝顺,村子里上上下下的,谁不夸你儿子?就连我脸上都光彩。可是您看看有些男人,娶了媳妇儿没了爹,忘了娘,让人心寒啊!我是担心我生了儿子,老了以后,要受罪呀!”春豆儿说。
“要说孝顺啊,我们春豆儿那才叫孝顺!对公公婆婆,跟亲闺女没两样!好儿子不如好媳妇儿啊,是吧老头子?”
“那是那是。我儿媳妇儿没说的,贤惠,孝顺!”老张头儿得意地喝了一口水,吧嗒着嘴,好像水里有着沁人心脾的滋味儿。
“咱们家多好,连我自己都羡慕。爹,妈,话儿说到这儿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不想要儿子,是因为我看我那俩哥哥,他们不孝顺啊。他们做出来的那些事儿,连我都不敢相信。可是,他们就真的做出来了。
我天天犯愁,我爹我妈也岁数大了,没人养老,可怎么办啊?我心疼他们老两口儿,天天揪着肠子过。”春豆儿眼圈儿发红了。
“当闺女的哪有不心疼爹妈的?唉,你那俩哥哥不孝顺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一些,村子里的人也有不少议论。怕你难受,我压根儿就没问过你。”老张头儿说。
“爹,妈,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你们跟我的亲生父母一样,有些事儿我也想跟二老叨咕叨咕(东北方言:念叨念叨的意思)。也好让我这心里头痛快痛快”
“说吧说吧,啊,妈给你倒杯水去!”
“爹,上下村子,我们家的事儿你可能也听说一点儿。我那俩哥哥是双胞胎,小时候特稀罕人儿,聪明、本分。前些年日子紧巴,我爹我妈为了供他俩读书,没日没夜地干活儿,省吃俭用地,老两口儿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啊,有点钱就给了他俩。最困难的时候,连家里的骡子都卖了。我爹六年没换过一件新衣服,一盒香烟都舍不得抽,整天就抽他自个儿栽的蛤蟆赖(一种旱烟品种的名字,劲儿大,难抽,呛人),呛得喘不上气儿来。我妈赶集,连一斤油条都舍不得买啊。”春豆儿情绪有些激动了。
“可不,农村那些年穷啊。哪家不都是为了孩子念书,口饿肚儿攒地(从嘴上节省,舍不得吃)”婆婆安慰着春豆儿。
“为了给他俩说媳妇,成家,我爹跟人家出去搞建筑,摔断了腿,落下个残废,一瘸一点。就那样,也横跳黄河竖跳海地让他俩念完了高中,给他俩盖上了房子,张罗上了媳妇,成了家。把多少年的家底儿都抖搂光了。你看他们老两口,老得啥样了?按理说,我爹我妈也该享享福了。可谁能想到,俩儿子,两个不孝顺,不养老!一个都指不上。好几年了,我爹我妈那叫可怜!”春豆儿抽泣起来。
“混蛋!人要是不养老,不孝顺父母,猪狗不如!”老张头儿生气了,使劲地拍着桌子。
“哎,你发什么火儿啊?说话别过分了。”婆婆提醒着老张头说话留着点儿。
“妈,不该我这当妹妹的说,我爹说他们混蛋,一点也不过分。看我爹不能干活挣钱了,我妈有病不能再给他们看孩子了。哥俩对老人就推起了皮球。弟弟说哥哥是老大,应当做个榜样,担起赡养父母的责任,哥哥说弟弟是小儿子,父母最疼爱,小儿子应该养老。我那俩嫂子,也都是劁猪割耳朵——不是个骟茬儿,一个赛一个地气公公婆婆,有时甚至动手打骂我爹我妈。”春豆儿带着哭腔儿说。
“啊?还有这事儿?”老张头儿嗖地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婆婆使劲瞪了老头一眼。
“那不是我爹我妈给他们都盖了新房子了嘛。我爹妈就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可是,老房子在新房子的前面。他们就说挡了他们房子的光,压了他们发家的运气。非要让我爹我妈搬到西厢房里去住。那个西厢房,好多年了,是敞篷,顶子漏雨墙漏风地。是我爹养骡子、养羊的地方。你说我爹我妈能干吗?就因为这,我妈和两个儿媳妇犯起了口角,我那两个嫂子就骂我爹我妈,一齐动手把我妈打伤了,是我和大鹏把她送到医院,住了十几天院。你说我妈......”春豆儿哭出了声。
“畜生,畜生!明天,我就去乡里告他们!”老头儿气坏了。
“这么多年来,我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哥俩拉扯大,让他们成了家,娶了妻,生了子。又帮他们带大了孩子。可是,我爹我妈没吃过他们给买的一块钱的东西,没穿过他们给买的一个布丝儿,没花过他们给的一分钱!我爹闹病住院,他们四个人没有一个人去医院看过一次。”
“这也太不像话了!”老张头儿越听越来气。
“您二老没忘记吧,那年下大雨,我惦记着爹妈的房子不安全,和大棚顶着雨回了娘家。一到家我俩就傻了。
“咋啦?你们也没说过啥呀!”老张头儿问。
“大鹏不让我跟你们二老说。房子漏得稀里哗啦,我妈把我爹安排在炕旮旯不漏水的地方,自己拿了那么多的盆呀,碗呀去接雨水。老两口披着塑料布在墙旮旯发抖啊!爹,你说,当闺女的看了这个场面,心里该是啥滋味儿?”春豆儿哭得更厉害了。
“畜生,王八蛋!供他们念那么多书,有那钱都不如养两条狗!”老张头儿站起来,“啪”茶杯让他摔了个粉碎。
“你还说他们哥俩儿呢。咱们东院儿的杨树海,一个老寡妇妈,拉帮他从小到大,娶了妻,生了子。到老了可好,八十多岁的人了,倒是让儿媳妇儿给撵到驴棚里去住了。满头的白发,跟干草混到一起,都看不出来!吃饭不让上桌,嫌她脏,好的不给她吃,说她老了,快死了,吃了没用了。看那衣服穿的,沟里捡来的都比她穿得好!真叫可怜!”婆婆愤愤地说。
“可不是吗?这么多年了,也就大鹏从外边回来,买点儿稀罕东西,让我给老太太送过点儿去,她才吃上了点儿金贵(东北方言:值钱的好东西)玩意儿!你说这人,现在怎么都这样了?还叫人吗?”春豆儿已经气得不行。
“畜生!都他妈是些畜生!”老张头儿“咔咔地”往桌子墩茶碗子,水撒了一桌子。
“你看你!还想都摔了啊?”老伴儿制止他。
“爹,妈。看了这些以后,我就发誓。我这辈子绝不要生男孩儿。不要小子!我宁可绝后!我感谢老天,给了我和大鹏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我知道,这不称您二老的心,可是,我心里的这块伤,恐怕永远也长不好了。爹,妈,原谅春豆儿不孝,行吗?”春豆儿低声抽泣起来。
老张头儿使劲地抽着烟。老长时间,一声不吭。
婆婆抱着春豆儿的肩,不停地给她擦眼泪。自己也老泪纵横。她抹着泪,摇着头,长叹了一声。“唉,也不知道人们这都是咋啦?日子那么穷的时候,父母能拉扯起一帮孩子,哪怕累死了,也觉得心甘情愿。都是想着能传个香火儿,能有个养老送终的指望。你再看看这会儿,好几个子女,甭管有钱没钱,死活不养活爹妈,不孝顺!养了女孩,宝贝蛋,养了男孩,大炸弹!不是有人说了嘛,生了闺女能养老,生了小子把饭讨。嗨,什么风儿啊这是?”
没想到老张头儿啪地扔掉了烟头儿,使劲一脚,把个烟头儿辗得粉碎,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去给大鹏打电话!”
“你!”婆婆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老张头儿噔噔噔出了门口,走了。
“这个老倔种!”婆婆愤愤地说。
大鹏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给我立马儿回来!大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连夜买了车票,急匆匆赶回了家。
一进院子,正碰上父亲在喂驴。他急忙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爹,咋啦?”大鹏心里发毛,急忙往屋里奔。没想到爹在他身后大喊一声:“去,跟你媳妇说,你们俩——给我生孙子!”
“这……”大鹏一头露水,懵了。
“王八蛋,我就不信这个邪!啥都不怨,在种儿!”
老张头自己愤愤不平地磨叨着。他非常生气,还没从那两个不孝顺的人和事儿中走出来。大鹏急忙进屋,想先和媳妇了解一下情况,还没等问媳妇儿,老张头儿就急匆匆跟了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了屋门口。“不给我个准信儿,谁也别想消停!”老张头嗖地一下,转身回东屋里去了。
三天过去了。老张头儿还是没有听到儿子媳妇的准信儿。他没再过去追问,躺在炕上抽闷烟儿。到了第四天,老张头儿真的病了,倒在床上不起来了。老婆子端汤送药,可老爷子就是咳嗽,还有点发烧,不吃不喝儿,一句话也不说了。
老婆子可是着了急了!儿子媳妇更是急得不行。咋说咋劝也不说话。春豆儿上顿做面条荷包鸡蛋,下顿又做猪肉炖粉条子,可老头儿就是一口不吃。每天只喝点老伴儿沏的奶粉。儿子媳妇求他,要送他去医院,老头儿眉一皱,头一摇。“不去!”
掌鞋匠儿打冷战——这可崴锥子了!惹着了一家人的主心骨儿,而且病倒了,这还了得?虽然媳妇儿子心里头都知道咋回事儿,可又不便这个时候顶着烟儿上。
“爹,您有什么心事就跟我们说说呗!这么憋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儿子大鹏哀求着小心地说。
“爹,您老想吃什么,春豆儿给你做去,啊!”春豆儿怯怯地说。
许久。老头子憋出了一句话:“给我请桌子客(qie读三声,音同且。意为客人,东北方言,来客人了叫做来qie) 。
“请客?”小两口儿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可是谁也不敢问。
“哎哎,请,请!”大鹏诺诺地答应着。小两口退了出去。
小两口子云里雾里。一商量,只要爹能顺气儿,怎么着都行。于是决定第二天中午在家给爹请一桌子。
中午的日头毒着呢。老张头的家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人。村书记李辉,妇联主任王金娥,还有几个本家岁数大点儿的长辈。大家和大鹏家人打过招呼,到屋一看,都以为老张头儿真病了,坐在炕上,鸡一嘴鸭一嘴地安慰着。
“怎么虎不拉儿地(农村方言:突然地意思)就病成这样了?前几天不是还好好儿地吗?”
“头三天还唱小曲儿呢。我还寻思他有啥喜事儿了呢。”
“庄稼汉子结实,整点儿麻黄草熬水喝了,发点汗就好了!”
“整几个葱根子,切两片姜,抓把黄豆,熬水喝,也行!”
不管谁咋说,老张头儿就是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了。大家都知道老张头的脾气,谁也不便深问。
茶水沏好了,大家喝着。烟发给每个会抽的,抽着了。男女老少都上了炕坐好。厨房里叮当的一阵乱响,滋滋啦啦的香味儿飘进了每个人的鼻子。眨眼的功夫儿,一道道菜陆续地上来了。谁也弄不明白老张头今儿个这是要请的什么客?大家也不好过问,只好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
“起来吧,大伙儿都来了,你还躺着!”老婆子推着老张头的枕头,叫他起来。
“爹,起来吧。你看书记主任都来了。”春豆儿说。
村书记李辉觉得自己还算个官儿,说话也有些底气。“起来吧大叔。菜都上桌了。来,咱们得好好喝点儿了。”
“大姐夫,你这是老公鸡趴窝——装着下蛋呢你?快起来吧。喝点酒,暖暖身子,就好了。哈哈哈。” 论庄亲,妇联主任王金娥是老张头的表小姨子,开玩笑地说。
“张老倔,到底咋地了吗?这么说还不起来?有病咱们说病,有事儿咱们起来说事儿!这么蔫闷着,算个啥?”岁数稍大的本家哥哥说话了。
到底是家族中的兄长,经他这么一说,这张老倔还真起来了。客人都围坐在桌子前,春豆儿忙乎着发碗筷,倒酒。
酒席就这么毫无声色地开始了。大鹏妈热情地让着酒菜,大家漫不经心地吃着喝着。
“大叔,大鹏找我们来,有事儿吧?这不晌不夜地,也不是喝酒的时候啊,是吧?哈哈哈!”村书记总觉得这里边有事儿,打着哈哈,往外引话儿。
“书记主任,各位乡亲,叔叔大爷。今儿个找你们来,主要是请你们给我爹做做工作。老爷子非逼着我俩要孙子。”大鹏经不住媳妇在胳肢窝儿一个劲儿捅咕,也想着打破这尴尬的局面,终于吭哧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哟呵,要孙子可是个好事儿,现在国家政策允许啦,生啊!”妇联主任王金娥口快心直,先表示赞同。
大家也各自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只有村书记觉得这个事情里头一定有岔头,不然,因为要孙子的事儿一家人不能平白无故地生气。张老倔也不至于怄气装病。
“大叔,想孙子想出病来了吧?哈哈哈!”李辉说。
“这俩小犊子,不想生!”老张头终于开口了。他可是头一次连儿媳妇都捎带着骂上了。而且是一脸的怒气。看来他心底的火儿窝得不浅。
“爹,您别生气,听我慢慢跟大伙儿说。”大鹏就把两个小舅子不孝顺和东院杨树海不养老虐待寡妇老娘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了。春豆儿也接三岔五地插个话儿。各自表达着不想再要孩子的意思和决心。
大家听完了小两口儿的话,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发表意见好了。支持大鹏吧,张老倔肯定更生气,支持张老倔吧,又违了两个孩子的心意。桌子上的话儿都变得模棱两可了。
“嗨,事儿得慢慢商量。来,喝酒喝酒!”大鹏妈缓解着尴尬的场面。
“唉!”老张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人哪,得往远了想想啊!”老张头满腹的感慨,一脸的庄重。
“大叔,大鹏和春豆儿都说了怕再生个孩子受累,更怕生了儿子将来儿子不孝顺。所以不想要。那您为什么还非得坚持要孙子呢?”村书记见老张头儿有了话儿,赶紧要解开这个绳疙瘩。
老张头端起酒盅,一口喝了个干净,还把盅子嘬得滋滋响。重重地把酒盅往桌子上一墩。
“过日子过啥呢?过人!没人了,你还过个屁!人留后程草留根啊!不能光和哈哈虫(东北方言:蟋蟀)儿似的,就知道穷欢乐儿,入了冬就冻死了!”
听起来老张头儿的话有点深奥。好几个人没听懂老张头的意思。
“你个死老倔,有话就直接说,绕啥啊?”老婆子给他倒上酒,催他照直说。
李辉书记听懂了。他知道老张头要说什么。“让大叔慢慢说吧,不着急。”
“你们呀!”老张头用手指了指儿子和媳妇。“根本不懂我的心思!往小了说呢,我盼孙子是为了我自个儿家族的血脉,往大了说呢,我这也是为国家想点儿后事啊!”
“你个土包子,自个儿那一亩三分地儿还种不明白呢,还说为国家想后事?嘿嘿嘿嘿!”老伴儿哏哏儿地笑起来,讥讽着他。
“你一个老娘们儿知道个啥?我他妈当过兵,知道啥事儿轻重!你看看现在这年轻人,哪有一个想点儿后程?光知道吃喝玩乐!太浮!”
“大姐夫,不是说要不要孩子的事儿吗,您怎么又说起年轻人来了?跑题啦!”妇联主任王金娥几盅酒下肚,话儿就多起来了。
“跑什么题?不说年轻人,怎么说要不要孩子的事儿?”老倔头子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好好好您接着说,接着说!”妇联主任王金娥闭上了嘴。
“年轻人,不想生孩子,怕受累,混账!你看看现在,都到了什么节骨眼儿上了,还不交景儿?(东北方言:就是还没有感觉、还不醒悟的意思)”
李辉书记说:“大叔,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多好啊?”
“看看现在这农村,还有人吗?除了过年那几天和春种秋收那阵子,家门口儿坐的全是老弱病残,进进出出的只有小孩子!见着个壮劳力了吗?你到村子里里里外外地走走,晚上就那稀稀拉拉的几盏灯,我的心,发冷啊!看看那些年轻人,哼,他们的心,根本就没几个人放在土地上!”
“不是都出去打工了吗?得挣钱啊!”有人说。
“钱钱钱!现在的人就知道钱!你看看这大片大片的好地,没人种,撂荒了!就是有人种的地,也是不整地,不施肥,化肥一扬,农药一洒,地膜一铺,不除草,不莳弄。就等秋天往家里一划拉!没粮食啊,没好粮食啊!”老张头显得痛心疾首。
“是啊,现在有的农村人也不好好种地了,不是啥好事儿呀!”本家哥哥说。
“照这样下去,将来,地谁种啊?啊?不种地,吃啥呀,啊?吃钱啊?觉着有几个钱儿了是不是?都甭牛逼,没农民种地,不打粮食,不出瓜果蔬菜,谁也甭想好过,耗子都得断子绝孙!”老张头儿越说越激动了。
众人被老张头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笑!你们还笑?你们也不看看,眼下这世头多乱呢,啊?我可把话给你们撂这儿,说不定哪天,仗就得打起来。到那时候,没有人,兵谁当?仗谁打?靠那些小犊子玩儿手机就能把强盗玩儿死?打游戏就能把侵略者打跑?打工打工,没了根,我看你给谁打工?好了疮疤忘了疼啊你们!”
“姐夫,你说的这不是国际形势吗?这当过兵人,就忘不了打仗!哈哈哈哈!”张金娥开着玩笑说。
老张头儿瞪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筷子狠狠地剜了一口菜,不是好样儿地嚼着。
李书记低下了头,半天不说话,牙帮子咬得鼓起了两道棱子,脸一阵阵出火。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张头儿,一个老八路的后代,一个参加过珍宝岛战役的老兵,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竟能把事情想得那么深,那么远。他想,老张头儿的激动不光是为了自己要个孙子啊,他想的问题,是一个关乎民族血脉和国家安危的重大问题啊!可惜呀,这个问题有多少人能想到啊?有多少年轻人能为未来做个打算?那么多的年轻人,玩儿手机打游戏谈恋爱吃喝玩乐扯犊子混日子吃爹啃娘!忘了,他们什么都忘了!悲哀,悲哀呀!可怕,可怕呀!就说我吧,还在这儿人模狗样儿地当什么干部?什么时候想过这样的问题,什么时候想过二胎政策深刻的内涵和长远的意义?什么时候想过当今年轻人的普遍现象怎么解决?没有,没有啊!我也是哈哈虫,连个农民都不如啊,惭愧,惭愧呀!
是啊,在今天这个令人眩晕的时代,我们该不该就永远地这样吃饱了不饿,穿暖了不冷,玩儿上了不想家,喝醉了就敢忘了祖宗了呢?我们是不是也该想点儿别的了呢?
为了拉回自己的思绪,也为了转移老张头的激动劲儿,李书记说起了另外的话题。“大叔啊,不光是农村的年轻人,有些城里的年轻人更不愿意要孩子。三十几岁了,还不结婚!除了部分年轻人奔事业,搞科研的以外,很多人也是图享乐。”
“嗨,人这东西呀,不是说明个儿想用,今儿个就能造出来的。那得一个个地生,一年年地长!是不是?眼看着这劳动力就青黄不接了。将来,人少了,地没人种了,兵没人当了,工厂没工人了,城里的房子没人住了,你还想图享乐?等死吧你!”老张头又激动了。
妇联主任还是憋不住了:“你说说现在的农村人,啊!地里的活儿不上心不说,在外头辛辛苦苦挣点钱,到了家就凑到一起打麻将,黑天白天地打!有的人一年的钱就白挣了!也不疼得慌!”妇联主任的话题岔得有点远。
“别光说男的,你们女的也这样!老爷们挣点钱回来,那么容易啊?可是女人觉得家里有钱了,这通子赌啊!不务正业!啥玩意儿!”大鹏的一个远房哥哥愤愤地说。
“我们大鹏和春豆儿就不去赌。”大鹏妈赶紧给儿子和媳妇开脱。
“你看看现在这农村儿,啊,家里光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女人们没有爷们儿,也没意思,不玩玩儿,干啥去?”一个远房弟弟说。
“扯淡!那就好好拉帮拉帮孩子,好好照顾照顾老人!要不就去好好莳弄莳弄地!多喂几个鸡鸭鹅狗儿的也好啊!”远房哥哥也激动了。
“可有一样你得看看啊,盖了那么多的楼房,大多数空着,谁住啊?啊?听人说那叫鬼城。这叫啥?表面热闹啊!”老张头也跟着更来劲了。
“大家不要急嘛!你们不是知道了嘛,国家,已经颁布了二胎政策,用不了多久啊,国家人口数量就会大大增加了。有些不好的现象,不是也在治理呢吗?”李辉书记放下酒盅,和风细雨地说。
“唉,还是国家想得远呐。你们想想,咱们国家的政策什么时候是不好的啊?我就跟你们说吧,经,都是好经,都是让那些歪嘴和尚给念坏了!”有人说。
“你就说这孝顺的事儿吧。现在年轻人是学坏了。好多人就是不孝顺,不养老,自个儿图清闲,图享受!有的甚至虐待老人。奶奶的,不孝顺老人,就他妈猪狗不如!”本家老哥哥也愤愤然了。
“啥叫孝顺?自古以来顺者为孝。你看看你们…..”
大鹏唯恐爹说出不好的来,急忙拦住:“爹——我们……”
“你们什么你们?从你爷爷那会儿起,就教你怎么做人。还不要孩子?仁义礼智信,忠孝节义,你们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啊?”老张头指着大棚,气得咳嗦起来。
“你个老东西,喝多了是吧?我这儿子媳妇可不是那种人!我这儿子媳妇是出了名儿的孝顺,贤惠!谁敢说我们不是?要我说呀,是人的,什么时候都是人,是鬼的,什么时候都是鬼!有些人,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的,就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个鳖亲家,一窝儿丧天良的东西!”大棚妈一看老张头儿要刮拉着儿子媳妇儿了,急忙为两个孩子挡驾,激动得唾沫四溅。
“妈——”春豆儿赶紧抱住婆婆,给他捶背。“妈,您老别激动,啊 ,高血压,看犯了病!”
“我还跟你们说,今儿个儿我还真就通着大伙儿的面儿把话儿撂这儿。你个死老头子,要孙子,你爱找谁要找谁要去,我还舍不得我这儿子媳妇了呢。我这辈子,有了这俩孩子和孙女儿,我知足了我!以后吃不吃粮打不打仗,我老婆子管不着!”大棚妈似乎余怒未消,一吐为快。
“你……?”老张头儿万万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老伴儿还向他发了火儿。对着老伴儿吹胡子瞪眼,就要发作。
儿媳妇春豆儿一看不好。急忙放开婆婆,跑到炕沿边儿上,抱住了公公的胳膊。
“爹——您不总是说,我既是您的儿媳妇儿又是您的老丫头吗?爹,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光想着自个儿那点儿小事儿。爹,各位长辈,听了我爹讲的道理呀,我好像也明白点儿啥了。我爹盼孙子,想的是二十年、三十年以后。我和大棚,也得想想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啊。大家谁都不这么想,国家不就没人了吗?咱们不就断子绝孙了吗?生,我们生!大棚,明天咱俩就去医院,取了环儿,给咱爹生个大孙子,中不?”春豆儿说完,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中,中!哈哈哈哈!”大鹏似乎才反应过来,傻愣愣地大笑起来。
“好,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伙儿顿时兴奋起来,嚷着,笑着。
老张头儿倒是傻了。半天张不开嘴。他死死地盯着春豆儿,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什么。许久,老张头儿咽了咽吐沫,咬了咬牙帮骨,眼睛里就流出了泪水。“丫头…..你说的是…..真的?”
“爹,真的!”春豆儿摇了摇公公的胳膊。
老张头儿使劲儿点了点头,伸出大拇指使劲在半空里上下点着。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泪流满面。他端起酒杯,紧紧地抓住老伴儿的手。一个个地看遍了每一个人的脸。“来,喝!”
“来,喝——!”众人应和着,一阵大笑。
春豆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拉过大鹏,噗通一声双双跪在地上。“爹——!”
幸福的泪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流淌着,流淌着......
欢快的笑声在农家院里飘荡,飘荡……
2018年11月8日于书房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