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巫山老城的那些事!一辈子我们都不会忘记
欧阳斌 /文
全称应该是“人民委员会”——这是我的推测,时光并没有给我机会经历那段历史。全家随着父亲搬到这里的时候,它叫“县府”。我们依然像在县委(以前叫县革委)时一样住在楼上(鸟巢的旁边),它的再旁边是“水淹坝”(古时叫“县衙坝”),那里有灯光球场、巨大的草坪、革命英雄(记不起是谁了)的雕像、小人书摊(二分钱看一册)、出租自行车,还有后来的巫师附小和“逸夫楼”……
暑假,父母照例把我们两兄弟送到附小跟随吴二毛(吴恩桔)、唐新江学习画画(素描、水粉、国画和油画),回来的时候就在晒台上写生,周围围着一帮小崽儿——我们训练他们在宽约一米的引水栏上跑步,身边是八层楼的高度。有球赛的傍晚,我们躺在那上面,双手捧脸,望下面广场一片灯火……尤其是春节,晒台上空无一人,我们哥俩静悄悄地放鞭炮——把一挂整的拆散,小炮揣进荷包,一粒粒地放,有时也放进子弹壳里点燃,让它们射出去,大炮就往水缸里丢,有一声闷响的乐趣。
暑假到父亲办公室写作业,翻抽屉,到处收集旧信封——我们开始集邮(结识了知青办集邮数十年的大伯刘继凯,知道了越旧的越好)。后来有更多的同学到那里聚会和集邮,把楼顶和房间闹得一片喧响。一直觉得父亲的办公室很冷,夏天,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晚上就热起来——大人小人围在一起(办公室)整夜整夜观看电视节目,看过的有《敌营十八年》《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地》《血疑》《排球女将》《大西洋底的来人》……
让我学会抽第一支香烟的地方!
去到它的路上有农机二厂浓重的金属味道、刨木花一般从机床里吐出的铁丝网——巨大的烟囱站在水田湾,竹子、柳树、柑橘烟笼着人户,水田里有幼小的鲫鱼壳子、蝌蚪、螺蛳、黄鳝、蚂蝗和水蛇,田坎边——泽耳根、野蒜、地拣皮(一种菌类)向小河边延伸而去……河对面是江东菜籽坝农场,那里的高级农民种植了大片大片的牡丹和芍药花。
学校有六个用水泥做成的乒乓球台子,三个篮球场和两间男女分开的茅厕,铺上炭灰的跑道;教室的天花板呈穹隆状,像伊斯兰教徒的寝室。冬天的早晨,从城里步行到那里需要三十分钟,母亲把我的右手揣进她的荷包,迎向一种虚无的生活……六岁的记忆已经流失了太多,从幼儿园中班出来,我走进中和小学,向潘平(四川省乒乓球队退役队员)学习乒乓球横握、直握打法……母亲顺势把我纳入到她任教的班——多么简单的生活!
青年父母时常吵架,母亲把我们兄弟俩带走(完了父亲会带着糖果来看望我们,母亲教会我们说:“绝不!”),中午,在母亲的寝室煮焖锅饭吃,那个香!吃完与几个伙伴(教师子弟)冲向院墙外面的桑葚树,铁环哗啦哗啦响……
有谁第一个提议抽烟(“平喘”还是“试制”?),火柴划燃,烟雾飘起来了,学校在虚化——那种冒险带来的刺激,让我的心灵从小打上了反叛的烙印!
冯克灿——我们喊他冯哥——在县城唯一一家电影院上班。
那时他多么风光!每到周末(星期六)——上世纪七十年代,电影院大门呈现空前的闹热,买票的人群排成长队——似乎一直排到东门口,然后转弯,排向西门,向磷肥厂那边延伸……电影票是县印刷厂铅字排版印刷,有好闻的墨香和图案,票价为0.12元人民币(后来换上遮幅式银幕后变更为0.17元)。
逢周末,父亲就打发我到冯哥那里去,身上揣着滚烫的0.48元钱。通常,冯哥会在影院门口等候我,常年给我们留下的座位是16排2号至8号,每次接过那0.48元钱,都要在我的毛头上摸一把,然后说一句什么赞扬的话。
电影院门口有卖小食品的:石膏瓜子0.02元一杯(喝酒的牛眼杯),虾皮0.05元一包(旧报纸包装),用0.05元钱还可以买到一大包炒胡豆,回家用水泡,把水逼干,放上各种佐料,制成馋嘴的“吸水胡豆”,我最爱“臭凉粉”,碧绿碧绿的颜色——把一种只在夏天存活的野菜捣烂,加点炭灰点制而成。
售票窗口上方有一块小黑板,黑板上用白色油漆公正地写上当天的电影名称:《三进山城》《冰山上的来客》《五朵金花》《刘三姐》或者《三笑》——刚开始放映《三笑》的时候,我的同学饶丹的妈妈—— 一位幼儿园阿姨,一连看了八场,一时成为全城佳话。
电影院经理“樊老当”(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一位南下干部,身高一米九,背永远亢(驼)着,他的走动很慢,但每一步跨度相当大,像一匹犀牛。有时,他在售票口维持秩序——把那些不听话的人分开,指到他们应该站的位置上去……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电影院虚空了——再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道他生活得怎样,是否还健在。
一个防空洞就是一个迷宫,在孩子看来,那里有神秘的宝库,藏着枪械和地图。
在人委后山,一堵石墙的后面,有一个地下入口可以通向全城每一个出口。
我在石墙上找到了雕刻精致的古代战场图景雕塑:骑在马上的大将,手中是一柄方天画戟,背上有令箭,士兵握着长枪,后面有一驾撵车——清一色的青石,是浮雕,嵌在墙里。
洞内潮湿有阴气,我们全然忘却了惊悚,在黑暗中点燃火把——浇了汽油的扫帚,冲刺夹杂着呼喊……中学,在学校坎下也有一个入口,我们掰开二号钢筋焊铸的铁门,进入洞内。那里有其他的学生在地洞的天井里唱歌,天井连接着地面,地面已经被堵死。点燃的篝火(教室里的木桌、板凳一直在消失)映亮了墙壁上的主席语录。
我们开始集体游动,谁把家里的腊肠带进了防空洞,用铁丝做成的串烧被火烤出了诱人的滴油香气,周围是一片欢乐的说话声。
我们也谈恋爱,喜欢上一个女同学,就把她带入洞内,不点燃什么,让她在后面拉着自己的衣摆快跑!——学校保卫科的男教师开始封锁地道,采取堵截的方式——在两个入口处安排人把守,被俘虏的学生将在校会上点名。
呵,就是这样也堵截不了我们对防空洞的热爱!
若干年,一直有一道巨大的铁门,常年紧闭——我经常把它与物资公司混淆,最为明白的时候已经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各种家电(纸箱)从门市旁边的露天通道里运进运出,是它身份的符号和象征。
与斜对面的日杂公司不一样,那里才是我爱去的地方——它的门廊远不及五交化那样庞大,但是,从仄逼的楼道爬到它的楼上去,一直是我的愿望——当走到一个平台的时候,我喜欢停下来观看旁边木窗棂上的雕花,从这边透视过去,这时,看到对面的五交化傻站在国营粮站的旁边——从八十年代开始,门市外面支起了一排木桌子,有人凭了关系找部门批条买到了上好的“成都”彩电、“金霸王”音响、“松下”录放机——来买(提货)的人脸上有通常的自信和荣耀——他把一张条子交给门市前桌子后面的人,那人即刻会意地领他通过长长的回廊到仓库里去。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更小的时候,每到傍晚,五交化门前支起高高的会议桌,会议桌上再搭上一只茶几,茶几上有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两条细长的天线——因为电视信号的缘故——耷拉在脑后。
全城的人聚集在一起,有的站着,有的坐下,有的爬上街边的老槐树枝桠。那时的电视节目反复播放着《黑三角》和《405谋杀案》——看得我心惊肉跳!
在我大约六岁的时候,五交化似乎在西门口——后来经证实——不是五交化,是物资公司——那里有对死亡的记忆:五个年龄不等的小孩,在物资公司旁边的二道桥下,找到一颗日本帝国时代的炸弹,不知怎么的,就响了——孩子们被炸弹弄成若干块,有的挂在树上,有的在桥下的龙头雕塑上。
我跑去看的时候,周围挤满了大人,回来后,有近半年不敢到物资公司玩……有关五交化的回忆,其实是由几个公司组成的,它们是些模糊的公司,它们的门市里有铁榔头、钢锯、卷尺、灯泡、斗笠、扫帚、各种开关、水龙头、闸伐、货车内胎、钢材、水泥、半导体、棕垫子、鞭炮、油毛毡、胶纸、砂纸、电视机、熨斗、吹风机、指甲刀、挖耳子……唯一没有印象的,是卖过这些东西的人。
照相馆的黄昏被笼罩在永久的树荫里。它没有当街的门面,从东门口向西行一百步——深藏在一条老巷子的尽头。
对于我,它的年龄是模糊的(远没有冰糕厂那么清晰),以全城人民的出生年代来划分和定位——几乎所有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的人,都在那里留下了过往的影像。在一架老式的、木质的、有红黑相间的厚厚遮光披风的、精密的相机面前——他们和这些道具一起成为了自己的历史:竹摇篮、大木马、月白小袄子、语录书、步枪、垫脚用的转块、军帽、塑料花……背景用油彩抹上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图景,有时是鲜艳的花和有烟囱的工厂。
我在五十岁母亲的抽屉里翻出了二十岁的母亲形象,也是我对五十年代青年女教师的印象:头向左边微微倾斜,军用棉袄套着一件有双排扣的列宁装(卡其布),左手握着语录书(捧在胸前或向斜下方倾斜?),头上扎着两条长辫,伸到前方的辫尾有一只蝴蝶结……黑白照片有过后期涂色处理——母亲的脸庞像两朵红云,军装是绿色的,头发无须着色——依然有着五十年代的亮黑,语录是红色的,辫尾的蝴蝶变成了深红……那里有一个开满花的庭院,树上爬满了藤蔓,土墙下甚至还放着挖锄、薅锄、小栽锄。
每过半年或一年,母亲都会把我带到那里拍上一张留影,留影上方一律写着“国营照相馆”、某年某月等字样。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照相馆迁至南门口,建起了三楼一底的楼房,二楼是录像室,我们去照相的时候通常都会听到楼下传来的失真的(港台)普通话。直到后来,人们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120海鸥相机、第一台135傻瓜相机和尼康变焦相机,国营照相馆的黄昏终于降临。
县委后院宿舍有一道土门,接通西井的石板路,那里是光明豆腐坊。往石板路的下方走,经过长长的墙壁(里面分别是县委院子、档案馆和粮食局),可以到达粮站,粮站相当大,有数个院子,数个院子之后是一条从北门坡淌下来的水沟,常年哗啦哗啦地响。
水沟旁是城关小学(南峰小学前身),城关小学大门通向印刷厂。印象中,光明豆腐坊是被若干巨大的纱布组成的图景,四个边被麻绳高高吊在木梁上,大铁锅,许多厚模板,潮湿和雾气向几个方向弥漫;似乎还有一个猪圈,外面是用木桶养着的豆渣(做成可以与牛皮菜打汤的霉豆渣)。
热爱豆腐的父母把豆腐抹上盐巴,在阳台上风干,做成皮实的干豆腐。在遥远的农村,有会做血豆腐的——那需要排场——杀年猪的时候,把一筐鲜豆腐放在将被抹杀的猪脖子下,等待汹涌而出的猪血将它们浸泡……紧挨着光明豆腐坊的是一口有规模的水井(西井),水井前有十米见方的石板台面,台面最里,是一堵高大的青石墙——六个出水口常年有木棍紧塞着。
巨大的水池用整齐的墙壁保护,小时候,我和玩伴爬上它的顶端找缝隙往下望:水池面上有薄薄的雾气,水呈幽蓝,泛着吓人的深。我去过豆腐坊的仓库,除了麻袋还是麻袋,麻袋墙中间留有间隙供工人进到最里去取黄豆,依次往外面走,就是越来越新鲜的麻袋。
腊月,我们小孩会帮助大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和哥每年都会从西井的光明豆腐坊抬回一小筐新鲜豆腐,那时街上有炒爆米花的,铁铸的葫芦锅被架在铁架的两端转动,铁葫芦会爆炸,每炸一次,我们的心就跳一下,于是绕开它,远远地听它炸响——又有些期待它继续响的意思。
抬回的豆腐有光明豆腐坊的无形标识,它们用口感和色泽写在豆腐上。此后我有奇怪的味觉,并形成长久的期待——成人后在外地,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去买一点当地产的豆腐干—— 一直没有满足自己吃到有光明豆腐坊时代的味觉。
棉布店的旁侧有一块十米见方的砖墙,上面用白石灰粉刷,用红色油漆不断去添上“战天斗地”几个字样——与遥远的文峰观山崖上“毛主席万岁!”几个巨大的白色字体形成呼应。
左边是镶牙馆的门诊室,往右边延伸过去,依次是包面(馄饨、抄手)店、私人照相馆、衡器社、粮食局、科委和县委大门。棉布店里有各色花布、灰色卡其布,后来的“的确良”和各种化纤布料,还有老圆口布鞋,厚厚的鞋底是人工一针一线扎出来的,面料是老棉布,以黑色和浅灰为主色调,有时也是灯芯绒做成的——现在已不多见。
出现在旅游商店的布鞋已经不是我当时见过的粗朴模样——带着些花哨。扯布是必须凭了布票的——听大人们一直在说——到了我醒事的时候,大多已经不需要了,但是粮票还在继续使用,学生们有时就直接用粮票兑换食品,三两全国粮票可以买到一大碗包面。
布店是土木结构,早上开门和晚上盘点的时候,售货员用一长排编了号的木板依次上上去或卸下来。布店里还卖橡皮筋,我们用它来制造绷绷枪,绷绷枪的枪体是铁丝扭成或用木筷子削成的,枪头枪尾分别有一弯钩,用以挂上橡皮筋和卡上(用红苕藤做成的)子弹,打在人身上生疼。
多年以后,棉布店改头换面变成了西药店,是县医药公司的连锁店,旁边的语录墙早已经不在,拆了墙体,装修成卖旅游产品的门面,门市里站着一个时髦的小姑娘,从她身上穿着的大红花布做成的时装上,依稀还可以领略到遥远的棉布店气息。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衡器社在一片未知原由的火光中化为乌有……放学的时候,我们时常要透过衡器社临街的窗户往里探望,看得见机床、未成型的秤杆(秤杆上的量度是用铜料镶嵌上去的)、铁坨(砝码)、桐油、各种原木码在墙角、有一些工人在忙活……事实上,整个衡器社充满了光亮,是由无数光线组成的,把四周的房子衬托得暗淡,这些光线依附在秤杆上,变成了直直的一簇一簇的长线条,穿过窗户上的铁条,变成了各种线型图案,使它们具有了某种虚无的神秘性。
我们在它的门口拣到过半丈长的黄金树木条,一些小铆钉,铆钉依然是铜的,我们把这些木条削短,在上面镶上铜铆钉,手柄缠绕上铜丝,做成小人书上秦琼使过的杀手锏,我拿了一对杀手锏把另一个同学打伤……
白天,衡器社会发出撕裂般的叫声,尖锐而持久——到了夜晚,它就安静下来。
那时,郊区的农民到城里卖蔬菜,手上一律提着口秤杆,秤杆的尾巴尖刻有“县衡器社”的名号——我亲眼见到一个欺行霸市的莽汉,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一个卖菜农民的秤杆弄断,那个农民——由于输了道理,灰溜溜地站在墙角落泪。
那场大火之后,在衡器社的废墟上建立起一座旅游宾馆。出入于宾馆里的人们,将在第二天凌晨,乘船到大宁河的深处去,回来的时候,刚刚接受了峡谷幽暗水天的游客,会突然不习惯在衡器社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宾馆的强烈光线——在未知的冥冥世界中,我看到火光把衡器社带到了更加光明的天上。
北门坡计时用的钟声每隔一小时把县城敲响(叫醒)一次——以此培养了全城几代人民不慌不忙的庸懒习性和从容的生活状态。
钟声悠悠,记录了另一种状态之下的时间简史。长久没有听到北门钟声了,打钟人已不知去向。这个钟声伴随着全城人民,度过了他们在九十年代之前的生活和生命。它持续不断地敲打了一百年,终结于物质生活愈来愈丰厚的时代。
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县医院后山攀缘而上,到北门坡山上寻路找到了它敲打的位置,钟声悠扬,却发自一个小小的窝棚。青铜铸就的钟摆用巨大的铁条支撑着,打钟是这一家子几代人的营生——解放后,他们成为在政府(民政局)领取薪金的公务员——从未有过一次对时间的闪失。
打钟的方式奇特:在每次敲出不同时间之前,有连续十二下的预备钟声,这十二下急促、紧迫,由强到弱,是渐快的方式,敲到尾声时已经连成一片。
直到我上中学的时辰,每次听到钟声响起,都会伸出左手腕,将上海造的机械手表拿出来校对一次。不仅如此,在全城任何一个地方发现火情时,它会发出连续不断的、长久的敲打声——以便唤醒所有的人冲向燃起大火的方位。九十年代,一个文物盗窃团伙将古钟偷运到广州,以数十万元人民币的价格卖给了另一个更大的团伙——随着古钟的消失和远去,北门钟声抑扬顿挫、恍恍惚惚、慢慢悠悠的计时方式,在人们心底,成为了几代人对逝去生活方式的怀念和追忆。
冰糕厂唤醒了人们对另一种味觉的苏醒。在潮湿的、蜂鸣的、有糖精味道的厂房,过往的儿童们成长为青年和中年。
有蒲扇的夏天,冰的精灵以五颜六色的方式呈现了“凉”的意味——他们站在街檐下,冰糕用小木棍拿在手中,一点一点地消化掉的,是甜蜜的、清冽的、有冰糕厂厂房气氛的童年。
这种记忆最初出现在法院对面的一排民房里,它诞生在那里,并在后来的岁月转移(慢慢游离)到国营照相馆临街的地方,形成夏天清凉的轰鸣声。
除此之外,还有巨大的(天光下形成幽蓝的)冰块——供召开葬礼的场合使用。已经故去的人,刚刚躺在灵床上,冰的颜色接近天堂的干净无尘,它们使正在永远的路上的人除去杂念,保持清洁和镇静——他的体温在零度上下徘徊,心灵正在接受教堂来的人(牧师和法老)的超度,棺木前的菜油天灯映亮了冰块——把冰块的内部显现,晶莹剔透,没有杂质,象征和隐喻了这个人的一生:光明磊落、冰清玉洁。
冰糕厂本身的巨大轰鸣声,制造了如此恬静的回忆,在儿童的心灵里,在故去老人的最后记忆中,在炎热的无数个夏天,冰是最久远和最初时期的生活方式。
似乎是,每一个记忆的落点都有一场大火。这与记忆中土木结构的县城材质有关。
宁静的、遥远的春节,父亲和他的青年伙伴在玩扑克牌,几张长满络腮胡的脸上贴满了惩罚的小纸条,母亲在挂着白炽灯泡的阳台上炸酥肉……我在如此气氛的节日里,吃着刚刚由食品公司烘烤出来的牛肉干——那里有堆积如山的肉块,有简易的烘烤房间,有刚刚回到春节的工人。
这之前,一场大火被浇灭,人们使用了铁皮桶、木盆、橡胶管带,灭火器是少量的,人是众多的。大火燃烧时,住在县委大院的郑家(老县长郑德万)老大——他们的儿子,在西门接收到来自北门坡急促钟声(救火)的消息,一马当先用身体去阻止大火的蔓延,以此成就了英雄的壮举—— 一条巨大的、燃烧的椽木条直直地砸向头部,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中倒下——捍卫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祥和的节日,人们坐在守岁的氛围中,口里咀嚼着香香牛肉干,也咀嚼着郑家少年令人赞赏的英雄壮举,若干年,我把这个作为记忆中重要的一部分来保藏和收拾。
食品公司的一场大火,以玻璃钢的方式埋进了郑家少年的头骨中。至今,这种隐痛还在他的头脑里不时出现。
关于食品公司的记忆,大多来自美妙的味觉,在食品被当作真正的商品出现在市场经济中之前,一直处于一个更大的家庭式的作坊中——人民在具有某种精神支柱的屋檐下,有来自共同体的觉悟,他们的捍卫的方式,往往与大自然的无情形成了强烈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