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兆文 ‖《天涯若比邻》
储兆文，男，1965年生，安徽舒城人，古典文学与建筑文化学者。先后在安徽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读本科、硕士、博士，曾就职于进出口企业、金融行业和电视媒体，现任教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从事古典文学、戏剧影视和建筑文化的教学与科研工作。戏剧影视文学系主任，兼建筑文化研究所所长。
天涯若比邻
行旅，是人类迁徙活动的一部分。它不仅让人类活动的足迹印在广袤的大地上，而且扩展了人们生存的外部空间，使原生的自然被人化，打上了文化的烙印。行旅活动更能扩展个人的内在心灵空间，促进心灵的强大，丰富心灵的层次，以无限的心灵空间超越自然空间的有限和现实的种种阻隔与遮蔽。
一代内敛狭小，甚至发展到最后的猥琐，从建安风骨，一路跌落到广受诟病的宫体。在众多因素之中，诗人们生存空间的限制和缩小是最为重要的一端。拿庾信来说，出身显贵，书读得多，才华有的是，写诗的技法一流，但诗赋的心灵总在春闺秋闱的宫体里打转转。《周书·庾信传》说：“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 四十二岁时，庾信走出宫闱，走出偏居一隅的梁国地界，出使到北方的西魏，并被强留于长安。脚下的路不一样了，眼中的景物和人事不一样了，心中的诗一下子变了，所谓“情纷纠而繁会，意杂集以无端”（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致使“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戏为六绝句》）了。心灵世界丰满了、健壮了，重生了。局促一隅、委身宫闱与出走他方、体验漂泊，心灵世界的单薄与丰富，就这样奇妙地验证着行旅的奇特功效。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故乡》）路，是人走出来的。不仅如此，而且，路走多了，心灵也会变得强大。
不常出门的人，偶尔要出一次门，出门前的担忧是很多的。在古代，出远门前要占卜，选择吉日出行，恐怕就是这种担忧的体现。可杜甫说“远行不劳吉日出”，这自然是称颂“开元全盛日”的“九州道路无豺虎”（《忆昔》），天下太平，治安良好，出门远行前不需要像以前那样要挑黄道吉日，因为每天每时都安全。
但是很多时候，即便天下不太平，或要去并不太平的地方，又或远行的时间不由你选择，只要你心灵强大，也是“不劳吉日出”的。被贬而远去岭南的苏轼，恐怕就不容他选择吉日出行了。以戴罪之身去岭南的蛮荒之地，恐怕每天都不是吉日。但苏轼宣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享受这种恐怖之旅，恐怕就不是因为外在的安全，而是源自内心的强大了。
四海为家，“此心安处即吾乡”（苏轼《定风波》），只要心灵足够强大，连哪里是故乡都是无所谓的。诗人对故乡的感受大致有这样四种心理：一种是“小人乐蛙井”（黄庭坚《和答莘老见赠》）；一种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致使“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汉杂曲歌辞《悲歌》）；一种是“平生乐行役，不耐常闭户”致使“归来意颇豪，古锦有新句”（陆游《春游》）；一种是“此心安处即吾乡”。第一种是只愿待在家中，家中万般皆好，不愿出门；第二种是出了门，但又无时不悲悲戚戚地想着家；第三种是乐于出门，出门后又能带着欣喜和新诗回到家中；第四种是四海为家，天地为逆旅，不再固执于何处是故乡。此四种心理都是人性之当然，无可厚非，然人生境界还是有高下之别的，就最后一种而言，没有望尽天涯路的胸怀与踏遍人间红尘的经历，是很难达到的。
行旅的路上，既有豪情万丈，也有柔肠百结。“醉卧沙场君莫笑 , 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出塞时何等豪迈；“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纳兰性德《长相思》），也是出塞，何等柔软；“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何等无奈；“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菩萨蛮》），不还你断肠，
还了我断肠，何等纠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有期无定是无期，无期中的安慰，何等温婉。这些“何等”的背后都隐藏着空间距离的阻隔，充盈着情感，丰满着生命，让行旅之路增值，让人生之路丰富。
“眼中峰峦过，天外鸥鸟起”（赵蕃《严州道间得顺风俗云七里泷篙师云风便才七里无风乃七十里尔》），还有一种强大的心灵，可以超越山长水阔的阻隔，视天涯海角为咫尺近邻。公元 7 世纪中后期的长安，迎来了两位血气方刚的少年，他们为蓬勃的时代大潮所激荡，不甘心于枯坐寒窗，揣着勃勃雄心离开乡关，来到都城宦游。没过多久，两个一样外出闯荡的少年，却有了不一样的结果：一个在长安如鱼得水，成为冉冉升起的明星；一个则淹没在长安的人海中，仍旧默默无闻。一天早晨，这位失意少年要离开繁华的长安，去偏远的四川的一个小城做县尉，那位与他一起来长安，此时已小有名气的同伴前来送别。得意人送失意人，一种离别，两种心绪，两个友谊笃深的少年都沉默着，但心中都翻滚着千言万语。看着情绪低落即将远去的同伴，得意少年掏出纸笔，匆匆写下一首离别赠诗，失意少年接过诗稿，默默地读起来：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强大而健康的心灵，征服了距离，拯救了友谊，在一派黯然销魂的古代离别诗的儿女之态中，王勃超越了对地理空间距离的恐惧，唱响了一曲乐观昂扬的男儿雄音的壮行歌。
羸弱的心灵，咫尺也是天涯；强大的心灵，天涯犹如比邻。
行旅，是把足迹留在远方的满足，是变陌生为熟悉的美感。中国的山川风物，在诗人的行旅途中渐次向前延伸。带着诗书，上路吧！
读着读着，失意少年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坚毅的神色，向得意少年会心地点了点头，背起行囊，转身离去，渐行渐远，行进的步履却越来越轻快。这两位少年，一个是“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一个是没有留下名字的蜀川少府杜某。这首诗就是初唐诗坛上有名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两位一起出来闯荡的朋友，几年后的落差彼此是心知肚明的：一个留在繁华的都城长安，一个远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之外的四川小城，友谊面临着距离的挑战。消除两人的差异，让友谊长存，让失意的朋友带着信心和关心上路，是得意的王勃离别题诗的苦心和匠心。这首诗从地理、事理、道理、情理四方面消除了得意与失意的差异、长安与蜀川的距离：蜀川与长安本来山水相隔，远在千里之外，但在王勃看来却是“城阙”与“五津”相连，举目可见；你我虽有得意失意之别，但我俩都有“宦游人”之同；你我即便一在长安，一在蜀川，但在知己心中，天涯之隔就如同比邻而居；临别洒泪沾巾，那是多情男女之间的事，我们两个胸怀大志的男人之离别是绝对不会如此的。
——本文节选自《诗说中国 . 行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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