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美文】赵大磊《乡村“聊斋”》欣赏
作者风采
赵大磊
赵大磊,河南省西平县人,中学高级教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奔流》《华夏散文》《中国乡土文学》《星星·散文诗版》《散文诗》《河南诗人》。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月亮》《像树一样活着》。
乡村“聊斋”
少年时代,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过晚饭后,和一群伙伴到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玩耍。这里,地面像月亮一样明晃晃的,人们三五一群地围坐在一起,高声大气地闲聊着。聊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鬼怪故事。
每每听见大人们开始讲鬼故事,我就会立即跑过去,安静地坐在他们身边,饶有兴致地倾听他们语无伦次的讲述。最爱讲这类故事的,就是村中年纪最长的八爷了,他只要一开口,就连大人们也赶紧打住自己山南海北的话题。
八爷讲故事的声音抑扬顿挫,节奏极其缓慢,讲起来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他一开讲,我就会紧紧地屏住呼吸。
“几天前,有一个姑娘早晨起来到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看见河里漂起一条大鱼。姑娘用手去捞,够不着,想跳进河里,可不会游水。她不再理睬大鱼,继续洗她的衣服,可大鱼一直漂在她眼前,一动也不动,就像等着她去捞。”
讲到这里,八爷停住了,从裤腰里掏出烟袋锅,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面装烟丝。我们的心早已悬起来了,隐隐约约地感到那条大鱼不同寻常,那条河里潜伏着阴谋,却又不知道究竟有什么鬼怪,于是连声嚷嚷着让八爷快讲。
八爷点着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张开了口。
“姑娘动了心,想跳下河去捞鱼,恰好一个换油的老汉走过来了。他大声地吆喝道:'别下去,里面有水鬼!’姑娘吓得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问他怎么知道。老汉不说话,将车子上的称拿了过来,把秤砣丢进了河里。不见了大鱼,只见秤砣浮在水面上打转。老汉指着秤砣对姑娘说:'看见了吧,秤砣都沉不下去,这不是水鬼在作怪吗?’水鬼刚才变成了大鱼,就是要吸引你,你跳下去就没命了!”
听着听着,我觉得自己的脸都变形了,可八爷似乎意犹未尽,提着我的耳朵,幽幽地说:“以后可不敢一个人到河里去啊!”我早就吓破了胆,连声说“不敢去,不敢去”。
八爷讲完了,就有滋有味地品尝他的旱烟了。我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月亮,惨白惨白的;稀落的星星,眨动着诡谲的眼睛。想要去跟伙伴玩,却有点儿害怕;想回家,又想再听听有没有别的稀奇故事。
正在犹豫之际,唐叔开讲了:“咱们村东边的房庄有个妇女,每天晚上锁门的时候,都会看见屋檐下挂着一条蟒蛇,点亮灯一照,却什么也没有。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可鸡圈里的母鸡却天天丢,不见鸡毛,不见鸡血,也听不到鸡叫。后来母鸡丢完了,也看不见蟒蛇了。秋天的时候,这个妇女找窗户上挂的棒槌捶衣服,怎么找也找不到。原来那个妇女偷懒,不喜欢洗衣服,棒槌挂得久了成了精,变成蟒蛇把她家的鸡吃完了。”
唐叔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语速极快,带给人的气氛自然也很诡异。棒槌,蟒蛇,母鸡,这些事物还没有在我的脑海中连缀在一起,一旁的庆叔就接上了话茬。
“去年的一个黄昏,我去打猎,一只狐狸从庄稼地里钻出来,火红火红的皮毛,值很多钱呢。我就紧紧地追着,可手里的枪怎么也瞄不准它。它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一片老坟场里,我就进去寻找,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坟头上有两只大大的眼睛,灯泡那么大,发出绿莹莹的光,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一路跑回来,再也不敢去打猎了。”
庆叔的话像放了一个花炮,砰的一下便点燃了人们讲故事的欲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交头接耳,纷纷讲起了他们平日里的见闻。有的说见过黄鼠狼化作大师算命,有的说见过雷公劈死盗贼,有的说见过蜜蜂和狗獾打仗,有的说见过荷花变成女人勾引醉鬼……他们的故事千奇百怪,神秘离奇,就发生在身边,言之凿凿,却又经不住好奇者的追问推究。一个又一个精彩的传奇,就像水塘里浮起的雾气,朦胧,迷离,奇幻,深深地吸引着槐树下这群善良的人们,他们听得有滋有味,心里欢乐着,也恐惧着。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回家睡觉时,总会做一些千奇百怪的恶梦,就连上厕所,也对那些纵横交错的树影怕得要命。一些胆子特别小的,有时禁不住把尿洒在床上,自然少不得挨一顿臭骂,并且从此成为众人取笑的对象。
除了下雨,这样的海侃天天上演。乡村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单调,但一点儿也不会让人觉得寂寞,因为每天所聊的内容都不会是前一天的重复。到了冬季,天变冷了,聊天的场地便转移到了村里废弃的牲口棚里。农闲时节,无事可做,人们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兴致更强烈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撂下饭碗,不约而同地就聚在牲口棚里,生起柴火,烤着手脚,开始讲被媳妇逼死的吊死鬼,讲偷情自尽的喝药鬼,讲索人性命的黑白无常,讲主持阴间正义的钟馗阎王……只要一人挑起话题,大家就漫无边际地闲扯开去,由家长里短扯到是是非非,由妖魔鬼怪扯到各路神仙。快过年了,不由自主地又扯到年鬼出山,灶王爷升天,老鼠嫁女……直讲到月升中天了,人们仍不觉得瞌睡,那些花妖狐魅,总让大脑浮想联翩,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个时候,老师不会留很多作业,每天晚上的时光,大都是在一个个奇幻故事中溜走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很新鲜,也很刺激。年少的激情曾张狂过,却总被一些畏惧牵绊着,于是就悄悄地幸福着自己的幸福,忧伤着自己的忧伤。直到长大了才明白,那些常常在半夜惊醒甜蜜睡梦的故事,只不过是大人们用来警醒孩子们的善良谎言。他们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多少文采,却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也懂得很多人生道理,他们就假托一些虚妄的故事,告诫人们要学会敬畏,学会感恩,学会孝敬,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些粗糙的故事漏洞百出,实在比不上《聊斋志异》的生动曲折唯美,但惩恶扬善的主旨却与其完全一致。
如今,村里的牲口棚早已坍塌,老槐树已被砍掉,八爷等老一辈也已经作古,家乡变得很清冷。日益稀少的村民,有的不会讲故事,有的没有兴致讲故事,他们把自己埋在高宅深院里,埋在忙碌的光阴里,哪里肯再聚在一起闲聊呢!只有背驼得很深的唐叔,偶尔还会拉着孙子讲故事,可孩子的心思只在手机游戏上,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他含糊不清的胡言乱语。唐叔的头勾得更低了,或许,只有大地才听得见他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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