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回乡

前几天,哥哥打电话来,问最近回不回去,我颇为踌躇,还是不回去了吧,父母不在,故乡早已回不去了。

突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带着妻子第一次回乡的情景。

那时候我们才结婚,工作也才调到城里,日子虽然和现在一样依然是苦巴巴的,但总归还是对于未来有着充满青涩的希望。

那时候,我们常常循着故乡的河流,坐着客车回乡离乡,这掩藏在故乡山水间的绿,曾无数次使我激奋、使我哀伤、也无数次给我勇气,使我常常在异乡的月下盘算回家的行程,回望这浓浓的属于故乡的父母的绿色。

第一次带妻子回乡的那个初夏,天气晴朗,又新降秋雨。四周的树木吞吐着葱茏的淡淡的绿,宛若父亲母亲期盼的双眸。上次离开家乡时还是早春,记忆中的衰草刹那间变成羞涩的徘徊心底的绿,顿时让人有些痴了。那时的城里树木还不多,都是远远的长在山上,高不可攀,现在一下行进在绿草丛中,妻子便越发显得雀跃欢呼,制造着我快乐的梦境。

步行三四里地,就看见父母来迎接我们了,上次回家的时候,还没有妻子,现在一下多了个伴儿,他们一定高兴坏了。抢奔着依依近了,但他们只是和我淡淡的打个招呼,倒是将笑容送给了我身后的妻。我呆住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了。和他们之间已经少了往日的欢畅与热烈,有了相互独立的空间与空气。

新媳妇进门,家里就像来了客人,父亲母亲忙着给我们烧水泡茶,忙乱中有些手足无措,倒是我们感到懒洋洋的自在的快乐

故乡是高寒山区,阳光里还感觉不到炎热,为着我们的快乐,父亲母亲专在家里陪我们,父亲在太阳底下搓“苟皮”绳,母亲挨着妻纳鞋垫,高一声低一声絮絮叨叨的制造一种温暖。

我静静的观看,感受着树木沐浴的清爽与凉快,突然想为他们拍照,便举起相机瞄准他们:父亲正戴着草帽,退色的蓝布衣衫上沾满了泥土;母亲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暗绿的或许是我穿过的旧衣服袖口。我偷偷得拍下他们,不想让他们换上新衣服。因为这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写照。

我的屋后有一座小岛一样的山丘,常年绿树成荫,春天里牡丹芍药,夏天里“乌鸦扇”葡萄藤,秋天里满山红叶,冬天里松柏森森,中间还长满了光洁的大青石。为着炫耀这一片儿时的“天堂”,我带着妻登上山顶,父亲母亲也跟了来,各自挑一块大青石歇息,山间生百草,风悠悠穿过树林,树皮的味道、草叶子的味道被太阳蒸腾着弥漫出怡然的香气。

我和父亲都不说话,我摸出烟给父亲,父亲拒绝了,他掏出自己种的卷烟叶,卷成拇指粗的大卷烟,深深地迷醉。母亲和妻则一起嘀嘀咕咕的“交换”我小时候和现在的逸事。为着关爱一个人,两个陌生的女人竟然异常亲密。

这座山是我小时候的“书山”,母亲经常如是说。我也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偷哥哥的小人书躲到大青石里翻,也带着课本到林子里复习。常常为找不到草纸作算术题,就用小刀一笔一划在椴树皮上刻算术式。椴树皮光滑如锦,刻起来又快又轻松。我开始寻找那一棵棵椴树,只记的它们从岩石缝上斜伸出来,正好横过我的胳膊。山不大,我来来回回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还是母亲把我领到一块大青石旁边:椴树早已老了,但见树皮嶙峋炸裂,儿时用小刀刻的算式被岁月加粗、冲淡,变得十分模糊,如同父亲母亲沧桑的脸,我的算术题早已刻在他们心里了。

回家的时候,我们经过祖先的墓园,墓园里松柏森森,我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在这里安眠,一排排墓碑长幼有序一派井然。远远的,父亲就一脸肃穆的在路边等我祭奠,母亲则要领着妻先回到家里去,女人们是不准祭拜祖先的。我们静静的站在祖先的墓前,这些清朝同治年间的墓碑长满了清苔,已将碑刻吞噬成了无字碑。

我静静的阅读这一块块墓碑,透过这些无形的文字和图腾阅读遥远的祖先的面孔。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但依然觉出一股太阳一般的灼热直透胸腹。故乡是一种记忆,是生命隧道里远远不息的河流,这种河流一样的渊缘给我生命的昭示,就如同我面对父亲母亲的面孔,只要看着他们,就能感到身体的温热。

休假转眼间就到了,我带着妻子又要离开家乡回到城里去。父亲母亲早早就起来为我们做饭,步行四五里坚持把我们送到回城的客车上。我时常想,我不过是一个漂泊者,为着自私的所谓理想远离故乡、抛弃父母,只是在心灵疲惫、不耐拥挤和喧嚣的时候才想到要回到父母身边,从他们的怀里找回儿时的任性与率真,在这种“小”的感觉里感受生命的健壮与安宁。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了,我的每一次回家都能感觉到父母的衰老,是我的成长“逼”老了他们。他们因为爱我思虑我而觉出我生命的差异,对我的成长和我不一样的生活感到陌生和不安,觉出我正一步步离开他们而更加感到衰老。

坐着离乡的客车,仅仅是一瞬间,故乡就离我们远了。父亲母亲一下就矮的没了踪影,泪便一下出来了。走出很远了,故乡的山水和父母的嘱咐还依然在耳边呼啸,遮在湿漉漉的薄雾里,直沁到人心里去,一次又一次的温暖着我回家的征程。

二十多年之后的中年,老家的房子里再也没有了父母的踪迹,回乡的路竟然是如此悠长而又悠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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