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乔:我那同学
见到他时,已是大年初五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了。
我接到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快过来帮我一下,我站不起来了。话声急促但并不连贯,似乎他的舌头打了结。我按照电话中他说的地点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河边的小路,昏暗的路灯,他一个人坐在灯下路边的绿地上,头深深地埋在弯曲着的双腿内,双手抱着脚的踝关节。脚前面是一大滩散发着酒味儿的呕吐物,他的旁边倒着一辆单车,一只黑色的皮包掉落在车把前的地上,包带子依然套在车把上,地上还有一个手机,看上去似乎屏幕已经摔坏。
坐在绿地上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头发略显干枯,身上穿着一件颜色洗的略微发灰的羽绒服,由于头深埋在两腿间,他的脖子裸露在了冬日的寒气中。走近他的时候,我在闻到那股难闻的酒味儿的同时,似乎还听见了那个男人低低的呜咽声。
我走了过去,从地上扶起单车,捡起了包和手机,然后坐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朦胧的双眼看了我一下,眼角下依稀挂着泪痕。
“你来了,”他望着我说道,“没什么,只是喝多了摔了一跤。”
我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拍打了几下烟盒上端,待两只香烟从盒中弹出后,我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点着香烟后,浅浅地吸了一口,然后把那只烟递到他嘴边。他接过烟,拿在手里,看着冒着红色火星的烟头,没有吸。我又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烟从我的嘴进入到气管,再到肺里面打了个弯儿,从鼻孔中喷了出来。
我俩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把香烟扔到地上,“我他妈的最恨的就是不公平!”他的脚狠狠地踩在烟上面,前脚掌用力地按着香烟在地面上来回的拧了几下,烟灭了。
坐在我旁边的这个男人是我同学。十五岁之前他是农民,他的家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村子里面,家里有三间住人的瓦房,一个草披子搭的茅房,一间不大的厨房,厨房里面有一个砖砌的大灶。他家朝南的房门前面是块黄土裸露的空地,每年稻子收下来后,他的父母会在空地上铺上几床破旧的凉席,待天好时在席子上晒未去壳的稻米。空地南面是他家里的二亩水田,那是他爷爷的父亲传给他爷爷,又从他爷爷的手上传给他父亲的。他的父母靠这二亩水田养活了他的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他在家里面是最小的娃儿,也只有他一直读着书。他上面的哥哥和姐姐都早早的工作,早早的结了婚。
在水田和门前空地中间有一个半人多高的用碎砖砌的猪圈,里面养着两只只能活到年三十前的母猪。猪圈散发着特有的猪和猪粪混合起来的味儿,那味儿吸引着周边的苍蝇一起飞到猪圈,在那个面积并不算大的道场里面吃喝拉撒,繁衍后代。
十五岁的时候,我同学初中毕业考取了一所中专。那年月,进了中专意味着身份可以农转非。全家人着实都为他高兴了一把,轰轰烈烈地在村子里面办了三天酒,上到村长,下到在村里面撒尿和泥巴的顽童都到他家吃了个满嘴流油。只是可怜了猪圈里面的一头母猪,正直大好的青春年华,灾祸从天而降,让它提前去阎王爷那里报了到。
念中专时,我那同学在班上的成绩一直排在前列,按照班主任的说法,毕业分配时肯定能够进一个好的单位。事实也正如老师说的那样,四年后,我同学怀揣着毕业证书以干部编制的身份进了一家大型国有企业。阳光似乎铺满了他人生的道路。
然而,进厂后因为没有关系,他被分配烧窑炉,工作时间三班四倒,那应该享受的干部编制待遇与他竟无丝毫瓜葛。从此,他开始了上两天白班,上两天二班,再上两天大夜班,然后休息两天的这种既有规律又没有规律的生活。看着厂里面同样是干部编制分配进来的一个中专生,因为有个当车间主任的父亲,从进厂的第一天起,就坐在干干净净的办公室内上班,再看着自己每天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每隔半个小时要到窑炉边用一把起子调油压和炉温,再每隔两小时打开里面有2000多度的窑炉门,用一把长长的铁钩把一辆装满瓷件的推车勾出来,冷却后再推到离窑炉十余米远的墙边,我这同学背地里骂了娘。他恨厂里面的不公平,自己苦读了四年书,进厂后还是和那些工人一样没什么区别,什么干部编制,全他妈的是骗人的玩意儿。
三年后,也就是在他23岁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我只见过一次,高挑的身材,象牙一般白质的皮肤,长长的马尾辫,穿着一件翠绿色的长裙。
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吃过饭后我出门转悠,恰好碰见她和我同学并肩走在路上,两个人看上去确实般配。那年的夏天同学和我见面时总是乐呵呵的,他的生活已经没有了烦恼。
谁知三个月后,在秋天银杏树落叶的时候,有一天我去找我同学,看见他喝的大醉,斜歪着脑袋,仰面躺在一张长凳子上,像刚被人骟了的驴,没了气势。第二天,我知道了他的女朋友去了他家,看见了晒在他家门前阳光下的稻米、那半人高的猪圈、草披子搭的茅房,还有从他爷爷的爸爸传到他爸爸手上的二亩水田,那女孩坚决的和他分了手。在大醉了一个下午后,我同学醒了,他张口又骂了娘,我知道那时命运不公的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
又过了两年,厂子不行了,据说是一个车间主任把厂里面生产的拳头产品中的次品,私下里卖给了一个乡镇企业的小老板,那个小老板又私下里以正品的价格卖到市场上,工厂拳头产品的牌子砸了,厂子一下子接不到订单,发出去的货又卖不掉,卖掉的货又回不了款,那个捞着钱的车间主任在东窗事发后拿出部分钱打点了厂领导,调到了另外一家国企。工人吗,停发了奖金,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只能拿几百块钱的基本工资。
我同学在那时学了个驾照,在厂子效益不好的时候办了留职停薪的手续,和他姐夫开起了出租车。那时他姐夫开白班,他开夜班,一个月只休息两天,每天坐在车上大街小巷的全市转悠,让他在开车不久后就成了活地图。那年月开出租车是能挣着点钱的。我同学用开车挣的钱为自己买了彩电、随身听,还有一辆山地车,好运气似乎又转回到他身上了。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开车忙着挣钱,像一只牡蛎,把自己包在出租车的铁壳内,过着温暖快活的日子。
26岁的时候,我同学认识了一个喜欢穿高跟鞋的女孩。她个子不高,微胖,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酒窝。那女孩特会做家务,心善,特质朴。只是她和我那个子高的同学走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稍微有些变扭。那女孩和我同学十五岁前一样,是个农民,没念过多少书,家里面还有个双胞胎的姐姐,她的父母也是农民,一家子都是土地的主人。不过我同学并不在乎这些,按照他的说法,朝上数三代,哪个不是农民啊?这的确有道理。两人快快乐乐地结了婚,生了个大胖儿子,七斤八两。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的像加糖去冰的奶茶,比现在明星夫妻的日子还甜。
婚后,同学老婆户口迁到了他家。一年后,政府征地拆迁,同学家分到了三套房,同学得了两套,父母留了一套。同学的老婆户口也农转非,她进了一家国企。
他俩儿子两岁的时候,工厂改制,同学回厂上了班。因为开过车,厂里面又缺少驾驶员,我那同学幸运的在厂里面开起了车,负责送货接货。后来厂长的司机年岁大了,不愿意带领导开小车,我同学抵了窝子,成了厂长的专职司机,他手里每天摸的方向盘也从卡车方向盘变成了轿车方向盘。
厂长的专职司机自然能够沾上点好处,有时候厂长收了礼多多少少会撒点儿给我同学。他呢,也乐得鞍前马后地侍候厂长,这工作是他刚进厂的时候再也没有想到的。
就这样,同学前前后后侍候了三任厂长,在他四十出头的时候,也就是现在,厂子彻底垮了,厂长和他儿子到上海做生意去了。我这同学拿了九万多元的补偿款回了家,算了算,那点钱交养老和医保到退休都不够,更谈不上养家糊口了。
同学第三次骂了娘。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同学找到我帮他介绍了一份保安工作,又开始了三班四倒的生活。家里面,老婆也快退休了,儿子念了大学,总算没什么后顾之忧,只是他感觉这命运总是在捉弄他,有点像做过山车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从青年到中年折腾个没停。
这一天,他晚上下班后一个人喝多了酒,想到从前心里面有些伤感,骑车在路上摔了一跤,他想到了我。
我俩在路边坐了三个多钟头,那包烟我抽了一大半,同学抽了一小半。站起来的时候,他还有些踉跄,不过酒早已醒了。天,也有些朦朦胧胧地亮了。
他回家的路并不远,但未来人生的路还有很长。我不知道他将来还会遇着什么,但我相信走过人生沟沟坎坎的他即使再走到泥泞的道路上,也会留下稳当、清晰的脚印,他会做到的,这一点,我绝对的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