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专题|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童话故事的理想爱情总在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戛然而止,而卡佛则续写了现实爱情的多重形态。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有相濡以沫的期待,欺瞒背叛的怨恨,丧失至爱的心碎……我们到底是先有对爱情模式化的预设,还是先有爱情?
本文首发:土狗乱翻书
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昱渐
合上书,我闭上眼睛。我站在卡佛式语汇的冰山一角上努力稳住颤抖的小腿,在抬头展望了那漫无边际的冰面后,又义无反顾地纵身跳入了那多义性的海洋。卡佛的小说中极简的片段在我的脑海中跳跃交织呈现,犹如信号不良的电视机闪动的黑白画面。卡佛小说的多义性,我想,或许就是人类生存的潜能,是一种如西西弗一般推动巨石抵抗荒诞的生存的欲望。我们似乎不断被生活罚出局,又不断为从头再来做准备,在世事变幻的滚滚洪流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读卡佛,你很难不萌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至少把这本书读了五遍的我仍然这样觉得。也正是如此,卡佛如此inviting,如此引人入胜。极简主义的笔法以及大量的叙事留白开启了一条侦探小说的副线,邀请读者想象,填充叙事,构建情节联系。
著名的卡佛学者欧文·豪(Irving Howe)认为,卡佛塑造了一个孤独的世界,在他的作品中,“人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我感受,所以他们只能通过模糊的姿态和愤怒来呈现自我”。
婚姻破裂的男人在车库出售旧家具时还原屋内摆设,这是他隐秘的怀念与告别仪式。失业宇航工程师不时为人算命,集合了星体科学性与神秘性的一体两面。他一边享受夕阳红爱情,一边与22岁的小姑娘来往,是在极与极之间游走的灰色存在。家暴的伯特在圣诞节时去看望妻子薇拉和孩子们,他在离开时偷走了六块南瓜派,并隐秘地把每一块用来抵偿妻子的十次背叛——尽管小说的字里行间毫无妻子背叛的痕迹。他请求妻子允许自己回到家中,却在和妻子对话时预想她的浴袍着火了,拿起烟灰缸时像是个掷铁饼的人。暴力、愤怒和他人的恐惧彰显着他的存在感,却也吞噬了他渴望的家庭温暖。
或许在卡佛看来,这种模糊和多义恰恰给了我们从生存中逃遁的空间,让我们有些许自由用偏见、嫉妒、借口来强化自我的世界,从而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纸袋》中的父亲向儿子告解自己的不忠,他把原始的诱惑和冲动视作无法逃脱的命运。“我不知道我那时候着了什么魔。事情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在劫难逃啊,你懂吗?”面对深陷病痛的伊迪丝,詹姆斯不由得嫉妒穿牛仔服的年轻情侣。“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今晚的那些人?为什么不是那些像鸟儿一样自在度过一生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是伊迪丝?”
两对夫妇在谈论爱情时,似乎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爱情的真义。梅尔医生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他作为僭越者,定义妻子特芮与前男友艾德的爱情:
别犯傻了。那不是爱,你知道的。我不知道你该叫它什么,但我知道你绝不能把它叫作爱情。我对那种爱不感兴趣,如果那也是爱情的话,那你就这么觉得吧。
而特芮则道出了爱情的多重形态: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我知道那是爱情。也许对你来说很疯狂,但它同样是真实的爱。人和人不一样。他爱我的方式和你的不一样。但他爱我。你能认同这一点,对吧?
所有我们正在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我们在谈论爱情时,说起来就像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我们到底是先有对爱情模式化的预设,还是先有爱情?
生存多义性的一大原因在于命运的不确定性。毕竟,“只需要一个疯子和一把火,就能把所有东西毁掉。”命运的不确定性在《洗澡》一篇中体现得最为细致,该篇的结尾也是我全书最爱。生日男孩斯科蒂在上学路上和同伴男孩传递炸薯片时被汽车撞倒,而同伴男孩“拿着炸薯片站在那里。他在想是要把剩下的吃完,还是继续去上学”。这一细节有高度的象征性,毕竟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有着太多面对处于困境的同类的生命而无动于衷、冷静旁观的时候,出于主动或被动。
生命之线犹如层层立交桥,俯视时是交叉的,但侧视时,在空间上每座桥都没有交点。小说开头,维斯太太为儿子斯科蒂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斯科蒂在医院期间,面包师多次给她打来电话。结尾处,回家洗澡的维斯太太接到了一个男人的电话。
“是我。”她说,“我是维斯太太。是和斯科蒂有关吗?”她说。“斯科蒂。”这个声音说道。“是和斯科蒂有关,”这个声音说,“这个是和斯科蒂有关,是的。”
这个男人,是面包师,是医院的医生,抑或是留守在医院看护的维斯先生?这个与斯科蒂有关的消息,到底是要通知斯科蒂的生日蛋糕已经做好了,是陷入昏迷经历了多项检查治疗后的斯科蒂不幸离世,抑或是斯科蒂已经醒来?
面对不确定性带来的不安,卡佛给出了一份解药。在《所有东西都粘在了他身上》一篇中,他向她讲述他的往事。“事情在变,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变的。但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也不按照你的意愿来变。回忆着那段往事,他们曾经笑过。他们曾经相互依偎,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而其他的一切——寒冷的天气,以及他将要去的地方——都无关紧要,起码当时是这样的。”珍惜和把握当下的幸福,或许是我们在面对世事浮沉时最坚定的锚。
面对相似的存在焦虑,卡佛给出了两种不同的答案。22岁的杰瑞未老先衰,肩负家庭重担,在单调的工作中循规蹈矩,与挚友渐行渐远,他看到了自己脚如注铅般走在一条平淡无光的人生路上。于是,杰瑞施暴,用一块石头杀死了两个偶遇的女生。暴行在此彰显了强大的生命力,施暴主体获得了对自己与受害者生命的完全掌控。这是绝望之人在毁灭自我与他人生命之中失声的怒吼。
而同样被看作“正经人,顾家,工作认真”的斯图亚特,却以让人不适的冷漠在他人之死当前继续享受悠闲垂钓时光。“那天晚上,他们烧了鱼和土豆,喝了咖啡和威士忌,然后带着锅碗瓢盆去河边,在女孩漂着的地方洗刷起来。”这极度的冷漠让人反胃。斯图亚特一行人似乎因为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悠闲假日——毕竟他们难得逃脱庸常生活,所以直到假日结束,他们才在离开前报警。冷漠不像暴力的一声惊雷,而是渗透式地给生存带来持续威胁,以水滴石穿般的腐蚀力溶解人性。
卡佛笔下的这些人生片段,似乎在告诉我们人生没有什么“应然”和“必然”,只有“实然”。那些或狼狈的、或无助的、或痛苦的人生就是存在最真实的状态。
卡佛早年也曾遭遇不幸,父亲酗酒、不善理财;母亲外出工作,却被看作背叛。冷漠与仇恨在家庭中蔓生,让卡佛早早看到家庭生活的不堪。他19岁便与女友结婚并养育了两个孩子,与施暴的杰瑞一样过早承担了生活的重负。他也开始酗酒,并在书中有个体回忆式的告白:“喝酒是件滑稽的事情。当我回头看时发现,我们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是在喝酒时做出的。”因而,卡佛前期的作品展现出了生存的脆弱、慌乱、走投无路与绝望。在戒酒后,卡佛在写作中慢慢自我治愈。他开始重建人与人的联系,强调沟通,找寻爱与依赖。
或许卡佛的人生也在说明,我们并不是在寻找人生的一个解,甚至是最优解。人生本就是无解的,它是一场坚持到底的冒险。
今日翻书狗
立志成为slash少女的元气狗,喜欢长跑和漫步闲荡。热爱阅读,跟随书中角色role play体验人生。隐秘的愿望是在海边看日出时放飞密涅瓦的猫头鹰。
校对 | 停云
排版 | 百变莱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