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注

（后儒皆谓此篇乃庄子后序，体例如孟子终篇。）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加，《尔雅·释诂》“重也。”《玉篇》“益也。”《论语》云：“又何加焉。” 不可加者，不可重，无所益也。道尚无为，方术皆有为，故无所益。）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观旧注皆谓方术即道术，此亦今人之误区。方术非道术也。方术有为而无益，道术无为而精深。行文至此问至道何在？道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也。）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神降者，天主降气，以感萬物。明者，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一者，惟初大始，道立于一。）不离于宗，（宗，本也。以天为本。）谓之天人；不离于精，（精，精义入神以致用也。）谓之神人；不离于真，（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司马承祯《坐忘论·枢翼篇》云：“炼形为气，名曰真人。”《渔父篇》云：“真者，精诚之至也。”故真人亦至人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传》曰：“于事无不通之谓圣。”）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熏然，忧心貌。忧国忧民之谓也。）谓之君子。以法为分，（法，效法也。以其所效法为分别。比如，天人效于天，神人效于精，至人效于真，圣人效于变化，君子效于仁义。）以名为表，（名，成也。表，表异也。《尚书·毕命》：“表厥宅里。”以所成为表异也。）以参为验，（参，谋度也。谋度以心，故有为也。）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官犹事也，谓各得其事也。）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本数，道本之数也。比如，周天之数，日至之数之类。）系于末度，（系，继也。度，谋也。末，终端也。末度，道末之度，终端之谋划，亦指具体的措施。谋者有为，故为道之末。）六通四辟，（天之四时谓四辟，明历法也。地之六气谓六通，通医理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运者，气运。物无分大小，事无分精粗，气运周流，无处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数度，即本数和末度。）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设，施也。）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偏见曰察。）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该，备也。）一曲之士也。（曲，偏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判析皆分也，察为偏见，判析察皆偏也。陶鸿庆曰：“以一见之得，窥古人之全也。”）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称，扬也。容，盛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以自是为道也。）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裂者，灭裂也。治理无道也。《则阳篇》云：“治民焉勿灭裂。”）

不侈于后世，（后世犹身后之世，亦过世之后。不侈于后世，薄葬也。）不靡于万物，（节用也。）不晖于数度，（晖或作辉。《周礼·春官·视祲》：“掌十辉之法，以观妖祥，辨吉凶。”不以天行数度论吉凶，亦非命也。）以绳墨自矫，（墨家起于工匠，故云。）而备世之急。（乱世之急，攻战守城之具也。）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悦）之。（禽滑厘，宋人，字慎子，传为墨子首席弟子。）为之大过，已之大循。（言墨子为之已甚以为行顺而大善。薄葬、节用、非乐皆为之太过。作为对比，仲尼不为已甚者。）作为非乐，（作，兴也，感物而发之谓。《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此非乐，非《墨子》篇名，乃兴而无乐之谓。墨子有《非乐》，以乐为非，故云。）命之曰节用。（命，教令也。以节用为教令。故节用亦可以不用必理解为篇名。）生不歌，（非乐也。）死无服。（服，用。墨子尚薄葬，故死后无所用。）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博不异间当无断。异者，音怡，《广韵》：“已也。”不异者，言其好学不已也。旧注皆谓异为不同，或取荀子称其“大俭约而僈差等”意，亦不异为泛爱无差，或谓墨子为学驳杂，不知别择，甚至以不异而云尚同。皆穿凿也。）不与先王同毁。（当“同毁”为句，在此为断。通行本断在“同毁”之间，旧注认为，先王谓周先王，墨子尚禹道用夏政，故不同周礼。然细读《墨子·非乐篇》，墨子所非者，非礼乐之礼也，乃是当政贵族之逸乐也，以逸乐离不开燕乐歌舞，且厚措敛乎万民，致民饥寒劳三患，故墨子非之。因此“毁”随上成句为确。且“古之礼乐”和“古之丧礼”相对为文，各有所启，如此方文义条然。“不与先王同毁”者，既不与先王同，也不与先王毁也。先王当指黄帝，庄子道家，故尊黄帝为先王。墨子之道不同黄老之道，亦不诋毁黄老之道也。比如道家尚俭朴，墨道倡节用；老庄批评孔子揭举仁义，而墨子有非儒之言。）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章炳麟曰：“未借为非，败即伐字。言己非攻伐墨子之道。”马叙伦曰：“《荀子·富国篇》：'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意与此同。”）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勤施无私曰类。类亦善也。）其生也勤，（尚禹道。）其死也薄，（尚薄葬。）其道大觳。（觳，无润也，意思与瘠同，太过省约之谓。）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之心皆欲安逸，皆尚生生之厚，皆欲死后哀荣。墨子之道于此相反。）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槁耜而九杂天下之川。（九杂乃浃之缓读，通彻之谓。）腓无胈，（腓，胫骨后的肉，俗称腿肚子。胈，白肉也。腓无胈，言其痩。）胫无毛，（胫，小腿）沐甚雨，（甚，剧也。）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苦获已齿当是一人名，人名无考，非旧注所谓两人姓。南方有缓读为名之俗。比如，勾践缓读为戈愆邘丸，鼫与缓读为者旨于赐。）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韩非子·显学》云：“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 五侯之徒当即相夫氏之墨，即齐墨。相里氏之墨即秦墨。邓陵子之属即楚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非公孙龙离坚白和惠施合同异之辩也。墨家的同异观是与惠施、公孙龙完全不同的。其说同，异而俱于一也。其说异，二，不体，不合，不类也。其法同则观其同，其法异则观其宜，同异交得，放有无也。）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觭，奇也。仵，同也。）以巨子为圣人。（巨子，又称巨子，墨家之领袖。）皆愿为之尸，（尸，主也。奉巨子为主也。）冀得为其后世，（欲承其衣钵也。）至今不决。（决，绝也。）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成云：“意在救天下，所以是也；为之太过，所以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天下百姓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才士犹言力士，勤而为人所役也。孟子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才力之士，儒者不为也，亦士大夫所不屑也。）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苟，苟且，随便也。《晏子·杂上篇》云：“行廉不为苟得，道义不为苟合。”此之谓。）不忮于众，（忮，狠，强害也。）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宋钘，正史无记载，《孟子·告子》作“宋牼”，《庄子·逍遥游》、《韩非子·显学》作“宋荣子”，《荀子·非十二子》作“宋钘”，《荀子·天论》、《荀子·解蔽》作“宋子”，《荀子·正论》作“子宋子”，其观点介于墨道之间，被后人认为是墨家子弟，也被后人认为道家先辈。尹文子，战国时期齐国人，生平不详，大致活动在齐宣王、愍王之际，与宋钘、田骈、彭蒙等齐名。）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陆德明云：“华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此言甚不严谨。华山何曾上下均平？华山天下之险，东西南三峰鼎峙。故而华山之冠当便是今之道门三冠，太清鱼尾冠、玉清如意冠、上清莲花冠是也，以自表学问道行。取义华山天门之地，三峰以象三清之境。）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宥与囿同。别宥，排除主观成见之谓。《吕氏春秋·去宥》：“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别宥为始则心有所容。以容为德，施之故谓之行。行亦道也。）以聏合欢，（聏，音饵，和也。）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欲天下以和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荀子·正论》云：“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于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此观点亦见于《公孙龙子·迹府》之尹文说齐王。）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聒，多言乱人之意，声扰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益人多。）其自为太少，（益己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请谓延请时聘礼也。五升之饭当是一月之资。一升米现在重1.25斤,则五升米现在重6.25斤。此应前文之“人我之养，毕足而止”。言当尽于此。《庄子集解》和《庄子纂笺》皆以言尽于“不忘天下”，则非也。）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一月得米6.25斤可成饭12.5斤，日有饭四两多，故先生恐不得饱。弟子年轻，必定饥饿。）日夜不休，（不能指望聘礼生活，故只能劳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傲通慠，忧心也。意图忧心救世之士。）曰：“君子不为苛察，（苛者政烦也，察则考绩也。《道德经·第五十八章》云：“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说苑·君道》尹文对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夫事寡易从，法省易因；故民不以政获罪也。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圣人寡为而天下理矣。”即此。）不以身假物。”（郭象曰：“必自出其力也。”）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己，象万物辟藏诎形也。故马其昶曰：“己谓不必明之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行，指道术。）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易，成云：“平易。”《尔雅·释诂》云：“平、均、夷、弟，易也。”）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决然趣物皆一于法，则无主而不两也。无主者，无君意独断也。不两者，法不执两端也。）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之，谓圣法之道也。《尹文子》载彭蒙云：“圣人之治，独治者也。圣法之治，则无不治矣。此万物之利，唯圣人能该之。”此之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其言道乃指圣法，圣法治国，无所遗也。）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泠汰，郭象曰：“泠汰犹听放也。”陆德明曰：“泠汰犹沙汰也。”然意终不明。“泠汰“当是古语缓读，即勑也。勑者，劳也。慎到尚繁法理万物，故谓之劳也。）曰：“知不知，（第一个“知”，明是非之谓也。第二个“知”，欲也。明达是非而弃绝私欲也。）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弃知亦寡欲也，故后言“薄知”。“邻伤”亦古语缓读，即良也。良者，善也。寡欲而后善于道也。《尚书·商书·太甲下》有云：“一人元良，万邦以贞。”是矣。）謑髁无任，（《释文》云：“謑髁，不正貌。”其实“謑髁”当是“夸”之缓读，华言无实之谓。任，当也。无任即不当之意。）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纵脱者，放纵,不受拘束。成玄英疏云:“纵咨脱略,不为仁义之德行,忘遗陈迹,故非宇内之圣人也。”）椎拍輐断，与物宛转；（宛转，随顺变化。此言圣法理万物也。王先谦案：郭释椎拍，谓如椎之拍。凡物稍未合，以椎重拍之，无不合矣。是椎拍之意，强不合者使合也。輐断，谓虽断而甚圆，不见决裂之迹，皆与物宛转之意也。）舍是与非，苟可以免。（此便是今日西人法制所倡之过程正义。过程正义不能一定导致结果正义，故云。苟者，不合道义之谓也。）不师知虑，不知前后，（法制之过程正义却可避免人为知虑干扰，故“不师知虑”；其考量案件事情本身，不追究过往也不会顾及以后影响，故“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魏即巍。慎到重势，君主只有掌握了权势，才能保证法律的执行，故云巍然。）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飘风，旋风也。）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隧，音遂，回也。）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建，竖立也。己，身也。建己犹立身。）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道乃客观存在，非贤圣而有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人死委以黄土。慎到言“块不失道”，故调侃为死人之理。适，如也。道之诡异曰怪。适得怪者，如得诡异之道也。慎到之道，时人观之诡异，今人却目之常然。）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不教之教。）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无是无非也。）其风窢然，恶可而言。”（风，教也。窢，音划。窢然，逆风声。）常反人，不见观，（观，显也。言其道有违人之常情，不见于显明也。）而不免于魭断。（郭象曰：“魭断，无圭角也。”旧注皆以魭断同輐断。然通读再三终觉文义艰涩不畅。查魭与黿同，大鼈也。《爾雅翼》云：“黿，鼈之大者，闊或至一二丈，天地之初，介潭生先龍，先龍生元黿，元黿生靈龜，靈龜生庶龜。凡介者生於庶龜，然則黿介蟲之元也，以龞爲雌，黿鳴則鼈應。”古巫人以龟甲为占，而灵龟，元黿所生，故思魭断当是巫断，魭断亦非輐断也。以其“常反人，不见观”故云如巫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韪，是也。）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闻，名达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本为始，而至精无形。成云：“本，无也。物，有也。用无为妙道为精，用有为事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关尹，关令尹喜也。周敬王时为函谷关令尹喜，先秦时邽县人，今天水也。母鲁氏。眼有日精，天日之表。少好坟、索、素、易之书。善天文秘纬。仰观俯察，莫不洞澈。不行俗礼，隐德行仁。后因涉览山水，于雍州终南山周至县神就乡闻仙里结草为楼，精思至道。因以其楼观星望气，故号其宅为楼观。周王闻之，拜为大夫。后复招为东宫宾友。老聃即老子。）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太一者，谓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淮南子·诠言》云：“洞同天地混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礼记·礼运》云：“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宣云：“己无私主，随物同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芴读若忽。亡，无也。）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岿音喟。岿然，独貌。）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笑，讥嘲之谓。巧，伪也。）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即以玄为本。）以约为纪。（以深玄为德之本根，以俭约为行之纲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削，刻治也。）可谓至极。（古钞卷子本作“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傥，苟也，随便之谓。）不以觭见之也。（觭，《正韵》云：“墟里切，𠀤𢼨上聲。義同。” 而𢼨亦作敧，敧器也。即云庄子之言不见于敧器之上，庄子之言非诫世之言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卮言、重言、寓言之论可参见《寓言篇》。寓言藉外论之故广。重言耆艾之言故真。卮言反求诸己故日日行而曼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敖倪，意思是侧目斜视，骄矜之貌。）不谴是非，（谴，责也。）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瓌玮，（瓌，与瑰同。瓌玮，言其文辞华丽奇特。）而连犿无伤也。（犿音藩。连犿，宛转貌。）其辞虽参差，（参差，纷纭繁杂之意。）而諔诡可观。（諔诡犹言奇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其论道丰富充足，言犹未尽。）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造物者，神人也。外死生，真人也。无终始，至人也。）其于本也，弘大而辟，（辟，天也。道宏大而法自然之谓也。）深闳而肆；（深闳，深远宏大。肆，极也。）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人物所归往曰宗。庄子所言本乃道本，所言宗则是人宗。稠，《释文》云：“稠音调，本亦作调。” 稠适即调养以自得也。遂，达也。稠适即修真，上遂即坐化登仙。）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此化未坐化，解为尸解。《无上秘要》云：“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 尸解有兵解、水解、火解、剑解及杖解，故云解于物。）其理不竭，（理，治玉也。竭，败也。道成之后，脱胎换骨，反生再起时，身体各组织皆很完美如玉人一般，故云。）其来不蜕，（来者，至也，功成道就之谓也。不蜕乃无遗蜕也。尸解而去，故无遗蜕也。）芒乎昧乎，未之尽者。（至道难明，言犹未尽也。《宋书·巴陵哀王休若传》云：“神道芒昧，乃不可全信，然前后相准，略亦不无仿佛。”）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不中谓不合于常理。然惠施所言，很多都是现代数学之高深理论，涉及数论、图论、拓扑学、集合论等等。惠施这些言论的缺失，其实是中国古代科学史之莫大遗憾。）历物之意，（历，尽也。至大、至小、无厚之类，皆尽物也。）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无穷大。）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穷小。）无厚，不可积也。（积，堆垒也。无厚堆垒无厚仍旧无厚，故不可积。）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观之千里之外，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日斜曰睨。日方中即开始偏斜了。）物方生方死。（物方生即走向死亡了。）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物有一部分相同的，按同论谓之小同，按异论谓之小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万物毕同则大同，万物毕异则大异。）南方无穷而有穷。（南者，任也，言其用也。方以言乘积。其用方无穷而有穷。比如π为无穷之数，其用乘以圆之直径即得有穷之圆周长。）今日适越而昔来。（时间相对论。）连环可解也。（古谓之巧环，即拓扑学之解绳结。）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北极也）越之南是也。（南极也。南北极，南北天星图之中，故谓之天之中央。）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观，示也。晓，嬴也。）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乐之者，乐此不疲也。）卵有毛。（宋谢希深注云：“胎卵未生而有毛羽之性。”相当于今日所言基因遗传。）鸡三足。（《公孙龙子·通变论》云：“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 鸡足一，名也；数足二，实也；名实之数三也。其非真的言鸡有三足也。按今天看来，此论其实是计算机数据定义和存储的概念，即一个物的概念必定有常量名的定义和变量数的关系。）郢有天下。（郢，春秋战国时楚国的都邑。最初建都的郢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其后楚国曾迁都数地，凡迁都所至，当时皆称为郢。天下处处皆可渭“郢”，故谓“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公孙龙子·指物论》云：“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鹿可以为马，指犬亦可为羊也。）马有卵。（按现今看，马虽胎生，却也是卵子受精化生。）丁子有尾。（《埤雅》云：“蝌蚪一名丁子。”唐成玄英注：“楚人呼虾蟆为丁子。” 在从有尾的蝌蚪转化为无尾的虾蟆这一关节点上，它既是有尾的蝌蚪，又是无尾的虾蟆。故云。）火不热。（顾实注云：“火不自其热，待人之以为热而后热，故日火不热也。”其实此指以火浣布隔热而火烧不热也。《后汉书》载，大秦国即出火浣布。）山出口。（或有人疑此火山喷发，或以为山泉涌冽，而宣颖谓之空谷传音，其实按今日看来，山出口者，隧道罢了。）轮不蹍地。（成玄英注云：“夫车之运动，轮转不停，前迹已过，后涂未至，除却前后，更无辗时。是以轮虽运行，竟不辗于地也。”其实按今日看来就是磁悬浮也。）目不见。（目不自见，心神感应光影而见也。若心神不能感应光影而见则形神相离也。《公孙龙子·坚白论》云：“白以目见，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指不至，至不绝。（“指不至”即指物为有则必有所遗。“至不绝”则若以不指为无，则尽举而无遗也。《列子·仲尼篇》云：“有指不至，有物不尽。”又云：“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此之谓。）龟长于蛇。（就体形而言，蛇长于龟；就寿命而言，龟长于蛇。辩在长之歧义也。况龟有巨龟，蛇有小蛇，辩亦可在类之分别。）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周髀算经》云：“万物周事而圆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规矩设焉，或毁方而为圆，或破圆而为方。方中为圆者谓之园方，圆中为方者谓之方圆。”故“矩不方”者，毁方为圆也；“规不可以为圆”者，破圆而为方也。）凿不围枘。（凿即榫眼；枘即榫头。《楚辞·九辩》：“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钮镨而难入。”此之谓。）飞鸟之景未尝动也。（景，影也。以飞鸟作参照物，则其影子的相对运动速度近乎零，故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始则不行，行则不止。）狗非犬。（犬，《说文》狗之有悬蹄者也。故狗与犬，名不同而实有异也。）黄马骊牛三。（司马彪云:“牛马以二为三:曰牛，曰马，曰牛马，形之三也。曰黄，曰骊，曰黄骊，色之三也。曰黄马，曰骊牛，曰黄马骊牛，形与色为三也。”其实骊表示颜色为黑色，表示数量为并驾。故黄马一，骊牛二，合而为三也。）白狗黑。（成玄英认为辩者“颠反执情”而故意“指白为黑”。近人钱穆认为此命题含有相对论意义：“白狗之向，视之白雪之向，则白狗为黑矣。”其实按现今生物基因科学，“白狗黑”即白狗拥有黑狗之基因，所生后代可为黑狗也。）孤驹未尝有母。（辩者魏牟曾解释说：“有母非孤犊也。”然纵失其母，孤驹定曾有母。故魏牟之言非也。其实按今日言之，即克隆技术也。）一尺之棰，（棰，棒槌也。）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怪，异也。）此其柢也。（柢，根本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存雄，怀有雄心。术，道径也。此有志难展之叹也。魏惠王在位时，惠施因为与张仪不和而被驱逐出魏国，后回到家乡宋国。惠施居宋与庄子相交之时，亦其政治失意之时，故有此言也。）南方有倚人焉，（倚读若畸，异人也。）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适，事之常然也。惠施所言在一般人看来皆非事之常然。）弱于德，强于物，（弱于辩德而强于辩物也。）其涂隩矣。（涂者，道也。隩者，隐也。其道隐，常人难以理解也。）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劳物无功也。）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充，从也。几，殆也。从道辩物可曰愈贵，然其于道则危殆也。惠施耗神于辩物，对于养身修真则危殆了。）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骀荡，广大旷远貌。言惠施之才广大旷远，不可多得也。）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庄子弃绝物欲修真，故非惠施逐物辩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