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说你在听,这样就十分美好
声音 初六
相比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说者,我更欣赏带着真诚与谦逊的倾听者。
万物之中,大地是最值得尊敬的听者,她永远都在安静地打开自己的耳朵,在听,听参天大树的喧哗,也听低到尘埃的小草的梦呓,听风的怒吼,也听一滴水从屋檐掉落的叹息,听深水处群鱼无声的问候,也听世间是非纠缠的言语。就算一个人像落叶一样沉入了泥土,大地依然在倾听他在尘世中来不及说完的话。
所以我认为,一个愿意或者乐于倾听他人的人,一定有着大地一样宽厚的胸襟,甚至,有着大地一样深沉的爱。
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跟着父亲进城拜访一名陌生的家乡人,以期他在我叩问前程的路上给我一些建议。这位曾经和父亲一起长大且关系比较要好的同乡,四十几岁,是县里一家重要单位的头头,住在市区中心地段的家属楼上,格局气派的套房里,一切都散发出城市特有的气息。锃亮的皮沙发,宽大的电视屏幕,以及倒映着人影的地板,让我这个刚刚从破旧的土砖房里走出来的农家少年,倍感胆怯,卑微。
黝黑瘦小的我走进他的房间,局促得双手不停地折叠衣角,不发一言。意外的是,那个戴着眼镜显得斯文而又高贵的城里人,和我的父亲一见面,就有说有笑,又是递烟又是倒茶,不停地问起家乡的情况。父亲每说一句,他都饶有兴味地听着,让我觉得像村里的大叔大伯一样亲切。
等我完全卸下了自己的顾虑,他便开始满面含笑地和我说话,关切地问我的学习与生活,我一一作答。他始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让我的胆怯很快烟消云散,言语也变得轻松起来,而且,我的每一次表述,哪怕是词不达意,都能在他那里得到亲切而又完整的回应。
从此以后,我成了他家的常客。我在求学路上的许多困惑,都能在他认真的聆听以及回答中,找到方向。甚至,当我在困苦的生活中陷入迷茫与灰心的时候,他用倾听递给我的温暖,总会让我在内心获得一种启迪,变得坚强,像一个不习水性的人,浮浮沉沉之间,被一股力量推向了岸边。
在那生命如草芥的年华里,一个在身份与地位上不知高出我多少的长辈,耐心地倾听与指引,对我而言,确实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尽管多年前他不幸身染重疾辞别人间,但他的音容笑貌,从没有在我的生命中消失,直到如今,在我每一次与他人交谈的时候,都会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让我迅速收敛自己无意间显露出来的漫不经心。
大概是受他的影响,我会特别钟爱生活中所遇见的一些真诚的倾听者,他们可以是长辈、上级,也可以是关系或近或远的人,还可以是各种身份的陌生人。当然,他们的倾听不一定是因为我所说的有多么重要,多么动听,而完全是出于他们的一种习惯和态度。
记得有一次跟一个长辈在操场散步,因为谈到文学,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自己的许多见解,事实上,他学的是理科,但在这个他并不太感兴趣的话题上,他竟然让我尽情发挥了几十分钟。尤其是,回家后,我陡然发现自己所说的内容里存在一个明显的错误,又赶紧发了一条短信给他致歉和更正,很快,他就回了信息:没关系,口误谁都可能出现,小宁你说的确实很好!
能认真倾听你的每一句话,让你畅所欲言,又能善意地过滤掉你的错误,这样的长辈,怎能不让人觉得亲近和肃然起敬?
这个世上有多少猜忌、嫌隙、恨意是因为“说”而引发,便有多少温暖、感动、美好因为“听”而释放。“说”,存在许多不可捉摸的因子,如暗流汹涌的大江,而“倾听”,则如清澈的小溪,不知不觉就可以滋润到心灵的最深处。愿意听你说出自己的荣耀与成功,也愿意听你说出艰辛与不易的人,可以做朋友;愿意听你自负地说出答案,也愿意听你大胆地说出质疑,可以是老师;愿意听你说出一切想说的话,包括荣辱与创伤,甚至梦中的呓语,一定是像大地一样敞开怀抱爱你的人……
就像此刻,我在说你在听,这样,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