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故事：《麦客张有庆》

麦客张有庆

麦客张，河北沧州人。浓眉大眼，黑黑魁魁，言语不多，逢人只是笑笑，露出泛黄的牙齿。问他名字，总不肯说，有意避开话题“落魄之人，有姓无名，老家姓张。”麦客张人踏实勤谨，活做的干净利索，有一口饭吃就行，不大计较工钱，很快和大家熟络了，村里不管大人小孩都这样称呼他，他也不在乎，一来二去，反倒成了特定称谓。

麦客张小我爷爷十几岁，两人却走动的近，一家大小也不拿他当外人。麦客张大名有庆，祖上累世行医，在当地颇有声望，日子虽不十分显贵，也算得上小康人家。有庆悟性极高，《药性赋》《汤头歌括》《伤寒杂病论》过目成诵，日记千言，父亲张先生寄予厚望，此子必能光辉杏林，重振家风。

有庆心思却不在行医治病上，他性格内向，多才多艺，尤好木工，从未投过师门，学的一手好手艺，雕龙刻凤，草木虫鱼，无不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张先生苦劝无果，只将满腹才学委以他人，但有言在先，日后孙子必要学医，继承家传衣钵。有庆成家之时，父母给你说下一门亲事，媳妇巧玲虽说家道贫寒，模样尚算俊俏，贤淑有礼，侍奉公婆，和睦妯娌，与友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操持家务，万般用心，乡邻无不不交口称赞，张先生老两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结婚三年，巧玲诞下一女，名唤胭脂，大概先天不足，胭脂体廋多病，弱不禁风，张先生见衣钵传承无望，大动雷霆之火，欲将巧玲逐出家门，并要求友庆与其解除婚姻，如若不然，断然不认有庆这个儿子。有庆苦苦相劝，央求三村五老去做父母亲工作，张先生态度坚决，水米不进，油盐不入，任众人说破大天，我自闭口不言，呼噜呼噜只顾吸着水烟，烟雾四散开去，实在不耐烦的要紧，撂下一句狠话“有庆娃子有本事，自己养活一家三口，断绝了这父子关系 ，从此与我张家无干！”说罢扬长而去。

众人见他顽固无计可施，折返了身，纷纷来劝有庆“贤侄，莫要这般倔强，老先生英武，一生人前显耀，看病的事你又不好好营务，胭脂是个女娃，体弱多病，如今眼看手艺无人继承，你也要体谅老人些，离了巧玲，另寻好女子成婚，家业兴旺就有盼头了嘛！”“叔，婚姻不是儿戏，巧玲并无过错，我二人是有感情的，咋能说离就离，即使不认我做儿子，这事我也不能答应！”张先生盛怒之下，将有庆一家三口逐出家门，不准拿走一丝一线，强逼友庆回头。友庆借来米粮，找了一处废弃房屋将就，安顿好妻女二人，只身外出打工，下苦力挣钱，平时做木工，忙时帮人收割麦子。等钱攒的足够多时，或者托人或者从邮局兑给巧玲，虽然清苦，有庆想到巧玲母女二人生活有了着落，丝毫不觉苦累。离家日子久了，每逢佳节倍思亲。

夜幕时分，干了一天体力活，早已乏累不堪，洗漱已毕，无心吃喝，有庆拿出心爱的竹笛，反复摩挲   ，经历岁月洗礼，竹笛如同有庆古铜色肤色一般，未几，村子上空传此一阵阵幽远深邃如泣如诉的笛声，时而琴台楼阁，小桥流水；时而儿女情长，如泣如诉……村子里静谧祥和，风不吹，树不摇，狗不咬……兴至酣畅时，讨来一只秃笔，几张废旧报纸，挥毫泼墨，凤舞龙飞，最常书写的是“入夜思归切，笛声清夏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风起塞云端，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写罢，总不满意，付之以炬。恰巧一次我父亲碰到，极力讨要，方得了一份。自此村子里红白喜事必来请他，或当写礼先生，或请他做席面，他好招呼，逢请必到。有庆做的一手好菜，肘子软烂入味，凉菜清爽下口，有一道菜叫钎子（音），把肉片切的极薄，里面用焯熟的菠菜或韭菜堆成宝塔的形状，围上切好的肉片，不多不少，正好八片白肉，外面看不出一丝菜叶，却透过薄薄的肉片似有似无的看出里边的绿意。淋上调好的醋水汁子，哪肉片软糯鲜香，肉皮劲道入味，至今想来，垂涎欲滴。

有庆常说一句话，有钱人过钱哩，没钱人过市哩，光景都不容易，花钱多少都想把事过好，肉卖的宽展了，刀切的厚实些，买的窄紧了，切的细薄点，逢到光景实在不济的主家，一斤肉不买，也能做的花样出来。后来竟然发明出一道豆腐席，或蒸，或炸，或炖，或凉拌，加上些时令蔬菜，竟也丰盛有味，这种新鲜做法，乡邻赞不绝口，在我们当地传为美谈。秋日的一天黎明时分，叫开了我家的大门，麦客张前来与我爷爷奶奶辞行，言说“眼下没啥活干了，有日子不回家里了，心慌慌的，不知道巧玲跟孩子过的咋样，想要回去看看。”爷爷嘱咐奶奶给带上一布袋馍，应付路上吃，临走还给塞上几张粮票，麦客张坚辞不受，见爷爷愠下脸色，便不在推辞。送出村口很远很远，依依不舍，爷爷久久不愿离去。

七八年后的一个夏天，当布谷鸟的叫声回旋在村子上空，农家准备搭镰割麦时候，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徐徐走进我家的大门，他疲惫消瘦，头发花白，满脸胡须，背有点驼，肩上扛着一根扁担，爷爷猛站起身，面色惊讶犹豫，半天不敢相认，“老哥哥，我是有庆，河北麦客张有庆呀！”干裂的嘴唇，蠕动出几个不太清晰的字出来。“你是友庆，真的是有庆吗？半天都认不出来了！好久都没有你的音讯，把人都急死了！”爷爷紧步上前，有庆扔掉扁担，两人抱头痛哭，眼泪纵横。待洗漱饮食已毕，分宾主坐定（友庆执意这样），有庆面无表情，讲故事一样讲起了他回家之后来这之前七八年间的经历。

辞别爷爷奶奶后，有庆马不停蹄，风餐露宿赶回家，心想，四五年没见，心爱的巧玲不知道过得咋样，胭脂长高了吧！不知道还认识不认识自己！想到甜蜜处，有庆的脚步更加快了几步。赶到家时，眼前的一切让有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借住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破败不堪，荒草丛生，房顶倒塌了一大半，柱子斜愣愣支在地上，无法支撑的样子。“爹！娘！你们快告诉我，巧玲呢？孩子呢？”有庆歇斯底里的哀求着父母。张先生面带愧意，闭口不答，母亲不住的抽泣，不禁失声“有庆，爹娘对不住你啊！”见问不出什么，友庆也不勉强，后来邻人告诉他，有庆走后两年，张先生不依不饶，三番五次上门，非要巧玲母女搬出村子，不然他就要放火烧了这房子，否则绝不罢休，巧玲苦苦哀求，求张先生看在有庆的面子上，放过自己和孩子一马，等有庆回来再做打算不迟！不提有庆则已，一提有庆张先生怒不可遏，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

第二天，村子里便没有了巧玲娘俩的踪影，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有庆听罢，大哭一声“好苦哇！”痰涎上涌，昏倒在地，众人抢救半天，毫无起色，张先生闻讯赶来，急令众人脱了有庆鞋袜，两根银针直奔涌泉刺去，有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方才醒转过来。此后有庆再无言语，机械般重复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张先生两口子自知理亏，遂一蹶不振，一年开外，老两口相继撒手人寰。有庆厚葬了父母，开始了漫漫的寻亲之路。大千世界，人海茫茫，音信全无，何处寻觅。这七八年间，每走过一个镇子，友庆便用小刀在扁担上刻上一道印迹，系上一条巧玲最喜欢的红丝绸带子，爷爷接过有庆递来的扁担，扁担上的红丝绸带子早已密密匝匝，曲指数来，已近百数，有庆说他累了，不想再找了，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无功而返，苦点累点倒没有什么，实在受不了一次次失望的打击，心里留个念想吧，如果老天爷可怜他，他和巧玲一定会活着相见。不想再四海为家了，他想静下来，等着那一天到来。有庆说他跑了这么多的地方，唯独这地方让他留恋，央及爷爷给他找个地方安身，他想安居于此。爷爷欣喜不过，满口答应，愿意让出一间老宅给他住，无奈友庆拒绝了爷爷的美意，说自己一个人随意惯了，不想打扰任何人。

后来在村外大坡下一口寄放柴火的窑洞安身，收拾的干干净净，门口平整出一片菜地，栽上西红柿，黄瓜，尽管吃水不容易，要到很远的地方挑回来，菜地还是被勤劳的有庆打理的长势喜人，硕果累累。有庆喜欢孩子，多少个月朗星高的夜晚，凉风习习，我们一大群小屁孩儿围座在有庆身旁，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没了瞌睡，忘记了时间，唯恐错过了精彩尿急了也憋着不去撒，每晚都是被大人吼回去的。西红柿，黄瓜，临走的时候每人还能拿上喜欢的东西，哪甜美的汁液咂在嘴上，沁入心脾。孩子有奶便是娘，谁稀罕便跟谁近乎，从此我们管有庆叫爷爷。有庆百年之后，有不少娃娃愿意给有庆带孝，我们村的居多，也有外村的。有一年深秋，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黑子他娘因为家务事想不开，赌气喝了农药，估计喝的不少，神志不醒，家里到处都是农药味。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瞳孔，听心脏，面色凝重，建议尽快送往大医院抢救，否则九死一生。前来帮忙的村民把黑子娘固定在门板上，一行二十几人急行军一般，向前进发。

一条大河横亘在眼前，天空下着大雨，河水翻滚怒号，石块被水撞击的砰砰作响，想绕的话得翻几到塬过几个村子，时间肯定来不及。眼前河水冰冷刺骨，水流湍急，这可咋办呀？众人犯了难。正在众人踌躇之际，“噗通”一声，有庆跳下水去，腰里紧紧系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头牢牢攥在岸边爷爷的手上，有庆奋力向前游去，起伏之间一浪打来，有庆没了影踪，众人的心被揪了起来，胆小的哭出了声。“瞎急躁什么！不要添乱，赶紧都来拉绳子！”爷爷大喝一声，稳住了阵脚。片刻功夫，有庆又浮出水面，拼尽了全力向前，等过了河岸，有庆把绳子绑在一颗大树上，打成几个死结，反复确认安全后，朝这边挥挥手，爷爷命令年龄稍长的人下水扶着绳子，站稳脚跟，年轻人扛着门板，互相搭着肩膀，一步步移向河对岸。由于送的及时，黑子妈平安脱险，下水的不少人高烧不退，有庆泡水的时间最长，也发起了高烧。打针吃药，病情不减轻，一个个跟火炉似的，村医无计可施。顾不上自己，有庆拖着病体找来平时采下的麻黄，杏仁，甘草，生姜熬成一大锅药汤，让淌水的一干人等来喝，说也神奇，喝过汤药，一人一大碗黑子家熬的小米粥，个个汗出热退，生龙活虎，叹服有庆医学世家，出手不凡，大家这时才发现有庆早已独自回去了。

此后，方圆数里百姓，但凡头疼脑热，跑肚拉稀，都去找有庆讨药吃。有庆不怕麻烦也不收钱，有自采的或一两味或两三味给病人拿去喝，多能一剂知，二剂已。实在病情疑难，就开了药方，病人自去药房抓药，看的好了，拿上三瓜两枣前去酬谢，有庆紧挥双手，满面菲红，反倒像做错事的孩子。忙着照顾别人，无瑕顾及自己，当时也没人注意发热的有庆喝没喝药，自此落下咳喘的毛病，咳的厉害时，喉咙发出鹭鸶一样的叫声，面部鳖胀的紫红。众人劝他医治，他只是笑笑“不碍事不碍事，撑撑就过去了！”寒冬腊月，大雪封山，辛苦了一年的农人猫在家里，烤火，唠嗑，日子过的很消闲。

一天闲聊时爷爷突然说到“有日子没见你有庆爷爷了，该不会有啥事了吧？咱们去看看吧！”大家附议。来至窑洞外，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每个人心头，窑洞外的空地上厚厚一层积雪，上面散落着枯黄的树叶和鸟雀的足迹，推开哪四面透风的窑门，有庆趴在炕沿上，地上一大摊早已凝固了暗褐色的血液，面部扭曲，猪肝一样的颜色，十分痛苦的样子，身体僵硬，气息全无。身边放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打开小铜锁，里面放着他心爱的笛子，窑洞里唯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根缠满红丝绸的扁担。（装敛的时候，爷爷留下了这些东西，没有放进棺材，以防日后有人认领，他也不想绝了有庆的念想）失声痛哭之后，爷爷号令大家筹措有庆的葬礼，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有力的出力。你五块我三块，王家拿来几块木板，韩家拿来几身衣服，东西很快布置停当，葬礼隆重齐备。乐手纸扎活，一样不缺，村里人按最高的礼数，史无前例的厚葬了这个外乡人。

按我们当地风俗，入土三年，立碑为念，上书“河北义士，云溪恩人张公讳有庆之墓。”墓地就在生前住的窑洞附近，时不时有人前去吊唁祭奠，有庆泉下有知，也该欣慰才是。有庆死后第七个年头，村子里来了一行三人，为首的老妇年近六旬，身体纤廋，满面愁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紧紧搀扶着老妇人，不离左右，逢人便问有庆的消息。老妇人言称她就是有庆失散多年的妻子巧玲，这一男一女便是女儿胭脂和女婿。热心乡民径直领了母女几人前往有庆墓地，随后赶来的爷爷送来有庆的遗物，看着黝黑的冰冷的无情的石碑，巧玲老人悲从心起，失声痛哭“有庆啊！你好狠心！苦苦找了这么多年，连见一面的机会也不给吗！”瞬即一厥不醒，背过气去，良久方苏，待回过神后，悠悠唱出了“入夜思归切，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声散而哀，闻者动容。

此后每年，逢清明十月一这一男一女便会前来祭扫，只是没有了老妇人，或是早已作古，或是健在人世，只是在梦中，我常梦到有庆爷爷吹着欢快甜美的笛声，巧玲胭脂都在一起，不过梦中的巧玲永远都是笑的，胭脂永远长不大永远是那副廋弱可爱的样子。

文章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大明 王荣

整理编辑丨华州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