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晶明:何处可以安然居住?——鲁迅和他生活的城市
“倘若说中国是幅画出的不同人间的图,则各省政府图样实无不同,差异只在所用的颜色。黄河以北的几省,是黄色和灰色画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绿,厦门是淡红和灰色,广州是深绿和深红。”
——鲁迅《在钟楼上》
鲁迅是一个对世俗生活并没有多高要求的人,他衣着朴素,冬天也经常只穿一件单裤,而一件打了补丁的棉袍又可以从厦门穿到上海。他对饮食的要求比穿着要高些,但也似乎以可口为主要标准,他的精力和心思主要在读书、工作和写作。但从另一个角度讲,鲁迅其实是一位对生活要求很苛刻的人。比如他一生不断迁徙,在多座城市居住,他对这些城市的观察非常敏感,有很多评判和常人的看法相类似,也有一些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意见。鲁迅其实是个并不能完全安份的人,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漂泊者,他在不断地寻觅,结果却未能找到自己理想的居住地,考察鲁迅的城市居住史,结论却是一个疑问:何处可以安然居住?
鲁迅是浙江绍兴人,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有百草园的快乐,更有“家道中落”的困顿。然后他就“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他到了南京,在那里住了四年时间,上了两所学校。接着又去了日本,在东京和仙台求学。1909年,鲁迅回国,原因是他自己曾经表述,并被定格为鲁迅第一次具有崇高感的选择,那就是弃医从文以拯救国人的灵魂。鲁迅回国后却并没有立刻投入文艺创作,他曾在杭州、绍兴任教,但这显然是属于平淡中的过度,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1912年,经好友许寿裳介绍,南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任命鲁迅为教育部部员。但还不到三个月,就随教育部迁往北京。在北京,他一住就是十五年,他的城市迁居史应当也是从这时开始的。此后,他在厦门、广州、上海漂移,对这些城市留下了很多令人玩味的评说。
现在,就让我们按鲁迅迁居的时间顺序分述之。
1、
“黄色和灰色”的北京
鲁迅在北京居住时间:1912,5—1926,8
住地:宣武区半截胡同绍兴会馆、八道湾、砖塔胡同61号、宫门口二条。
到北京居住其实并非鲁迅自主的选择,他是因“公务”进京的。1912年4月底,鲁迅同许寿裳一起从家乡绍兴出发,经上海坐船到天津,再改乘火车进入北京。5月5日刚到北京时,鲁迅对这里的印象并不好,黄沙、灰尘,让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途中弥见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鲁迅到北京后也没有对北京的风物有多少感触,他第二天入住宣武区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也称“山会邑馆”),当夜刚刚卧床,就遇到三四十只之多的臭虫袭扰,只好“卧桌上以避之”。到教育部上班的第一天,就感慨“枯坐终日,极无聊赖”。
鲁迅对北京虽称不上向往,但他对北京的关注却很早就有。1910年,在致好友许寿裳信时就曾问过:“北京风物何如?暇希见告。”到1911年,他又在致许寿裳信中,就自己“求职”的去向与许探讨,认为“京华人才多于鲫鱼,自不可入,仆颇欲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有机会时,尚希代为图之。”也就是说,他不欲来京,主要是考虑那里的人才太多,还不如到别的地方谋个职位。可命运就是如此,北京成了鲁迅除绍兴之外居住时间最长的城市,更是他成就人生的城市。
对鲁迅来说,北京最大的问题不是语言,不是饮食,甚至也不是北方的气候,而是空气中的灰尘。1929年5月,他由上海赴北京探亲,谈到北京天气时说:“我于空气中的灰尘,已不习惯,大约就如鱼之在浑水里一般,此外并无什么不舒服。”(《两地书》一一八)
1934年8月22日,在致美国学者伊罗生信时,还不忘在信末顺便问候罗的夫人道:“姚女士好,北平的带灰土的空气,呼吸得来吗?”
对来自江南的鲁迅来说,“北平久不下雨,比之南方的梅雨天,真有'霄壤之别’”。但他仍然认为,“北平倘不荒芜下去似乎还适于居住。”(1929年5月17日致许广平)
鲁迅是个很矛盾的人,他接受不了空气中的灰尘,不喜欢北方的荒芜,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留恋江南水乡的人,北方的风景也许更能引起他内心的感应。我们知道,《野草》里有篇题为《雪》的文章,其中对“朔方的雪”,那种扬扬洒洒的状态给予了热情的描述。即使后期居住上海后,他也向友人章廷谦表达过:“但北方风景,是伟大的,倘不至于日见其荒凉,实较适于居住。”他还曾在信中(1930年5月24日)就章的工作去向问题说过:“杭州和北京比起来,以气候与人情而论,是京好。但那边的学界,不知如何。”人情先且不说,他竟然把北京的气候看得比杭州还好,这是出人意料的。或许是他更喜欢北方的四季分明,特别是冬天?
综合而言,在鲁迅居住过的城市里,他对北京的好感还是最强的,这首先因为他是一个爱书至上的读书人,对北京的优势感受尤深,而他离开北京并不再回去,实在是因为他对北京文坛、学界的不满和疑虑所致。1934年12月18日,在致杨霁云信中,鲁迅谈道:“中国乡村和小城市,现在恐无可去之处,我还是喜欢北京,单是那一个图书馆,就可以给我许多便利。”1935年1月9日,在致郑振铎信中又说:“先生如离开北平,亦大可惜,因北平究为文化旧都,继古开今之事,尚大有可为者在也。”直到去世前的几个月,鲁迅在致颜黎民信中仍然认为:“我很赞成你们再在北平聚两年;我也住过十七年,很喜欢北平。现在走开了十年了,也想去看看,不过办不到,原因,我想,你们是明白的。”
鲁迅认为别人应该“明白”的原因,就是他心目中难以排释,十分厌倦,又颇为无奈的北京“学界”。“我颇欲北归,但一想到彼地'学者’,辄又却步。”(1931年3月6日致李秉中)1932年11月鲁迅回京探望母亲,他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谈到暂住北京的感受时说:“旧友对我,都甚好,殊不似上海之专以利害为目的,故倘我们移居这里,比上海是可以较为有趣的。但看这几天的情形,则我一北来,学生必又要迫我去教书,终或招人忌恨,其结果将与先前之非离北京不可。所以,这就又费踌躇了。但若于春末来玩几天,则无害。”想要北归而又迟疑的态度一望可知。由于当年在北京时和那么多“文人学者”论战过,以致于他对整个北京的学者都有那样一种“成见”,“北平之所谓学者,所下的是抄撮功夫居多,而架子却当然高大,因为他们误解架子乃学者之必要条件也。”(1934年2月11日致姚克)“北平诸公,真令人齿冷,或则媚上,或则取容,回忆五四时,殊有隔世之感。”(1934年5月10日致台静农)
鲁迅想要返回北京的想法可以说从他离开时就没有断过,但始终不能做出选择,实在是害怕无法过一种自己想要的读书写作的安静生活,害怕再搅到是非之中。1929年,鲁迅在上海居住已有两年了,他在致李霁野信中仍然谈到:“上海到处都是商人,住得真不舒服,但北京也是畏途,现在似乎是非很多,我能否以著书生活,恐怕也是一个疑问,北返否只能将来再看了。”所以才有次年探亲回京,面对燕京大学等校的任教邀请,鲁迅不但婉拒,而且为了不让人生疑他要久住,尽早回上海去了。他对许广平说:“D。H。,我想,这些好地方,还是请他们绅士们去占有罢,咱们还是漂流几时的好。”“漂流”者,是鲁迅的基本心态。
2,“淡红和灰色”的厦门
鲁迅居住厦门时间:1926,9—1927,1
住地:厦门大学生物楼等处
鲁迅是带着逃离的心情离开北京的,他选择到厦门,是好友林语堂邀他前去教书。那时的厦门当然不似今天的“特区”般发达,鲁迅是冲着厦门大学去的。对这座陌生的城市,鲁迅并没有充分的认识。滨海城市厦门,自然风光无疑是好的,鲁迅刚到,就写作给许广平说“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可惜鲁迅是个对自然景观不甚敏感的人,“我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厦门通信·致许广平》)他致信好友许寿裳,虽然肯定了厦门的风景,别的就不满了,“此地风景极佳,但食物极劣,语言一字不懂,学生止四百人,寄宿舍中有京调及胡琴声,令人聆之气闷。”在这样的心境下,鲁迅很难对厦门有多大好感。即使是厦门无可质疑的美景,他也一样无从接受。“此地初见虽然像有趣,而其实却很单调,永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海。便是天气,也永是这样暖和;树和花草,也永是这样开着,绿着。”(1926年10月日致韦丛芜等)不变的美景居然是另一种单调。
鲁迅虽出生江南,但“闽南”却仍然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刚到厦门时,被当地人视为“北人”,很觉得不爽。“这里的人似乎很有点欺生,因为是闽南了,所以称我们为北人,我被称为北人,这回是第一次。”(1926年9月20日致许广平)
鲁迅对厦门无法适应的主要是两点,一是语言上的障碍,再者是饮食上难以习惯。到厦门两个月后,仍然“话也一句不懂,连买东西都难。又无刺戟,所以我现在思想颇活动,想走到别处去。”(1926年11月7日致韦素园)“饭菜可真有点难吃,厦门人似乎不大能做菜也。饭中有沙,其色白,视之莫辨,必吃而后知之。”(1926年10月3日致章廷谦)居住厦门的孤独感是那样强烈,以致于对厦门的印象也有点偏颇:“我想厦门的气候,水土,似乎于居民都不宜,我所见的本地人,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黄瘦,女性也很少有丰满活泼的;加以街道污秽,空地上都是坟,所以人寿保险的价格,居厦门者比别处贵。”(《两地书》(九三))
不过,刚刚离开灰尘遍地的北京,鲁迅对厦门的环境也另有看法,“这里不下雨,不过天天有风,而风中很少灰尘,所以并不讨厌。”(1926年10月15日致许广平)他并不认为北京和厦门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同是混战纷乱的中国,何方能是一片净土?“北京如大沟,厦门则小沟也,大沟污浊,小沟独干净乎哉?”(1926年10月23日致章廷谦)
鲁迅对厦门的印象中,明显带有心绪不宁的原因,因为他是带着刚刚战斗过的疲惫和对许广平的思念之情来到这里的。不过,厦门的日常生活里,也有些让他感到欣慰的因素。鲁迅到厦门的第二个月,刚好赶上“双十节”,热闹的景象让他第一次有了节日的感觉。“北京的人,似乎厌恶双十似的,沉沉如死,此地这才像双十节。”“此地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实是'国民党的’的,并不老旧。”(1926年10月10日致许广平)还有就是,他从厦门普通人身上看到一种在“首善之区”难得一见的刚烈之气,他对此也很认同。鲁迅刚到厦门,觉得“听差”很不好,但渐渐习惯了,就另有看法,“大约看惯了北京的听差的唯唯从命的,即易觉得南方人的倔强,其实是南方的阶级观念,没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听差,也常有平等言动,现在我和他们的感情已经好起来了,觉得并不可恶。”(1926年9月14日致许广平)
总之,鲁迅没有久居厦门的打算,无论从个人感觉还是要同许广平会合,他都必须另寻他途。刚到一个多月,他就表示,“至于我下半年那里去,那是不成问题的。上海,北京,我都不去,倘无别处可去,就仍在这里混半年。”(1926年10月29日致许广平)但究竟到哪里去,他自己也并无定论,“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去,实在有些焦躁。”(1926年11月9日致许广平)
他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厦门,应邀去广州,“此地的学校没有趣味,甚感无聊。昨日终于辞职,一周内将去广州。”“我看厦门就像个死岛,对隐士倒是合适的。”“一到广州,即先去中山大学讲课。不过,是否呆得长,尚不可知。”(1926年12月31日致辛岛骁)
3,“深绿和深红”的广州
鲁迅在广州居住时间:1927,1—1927,9
居住地:中山大学大钟楼、广州白云路白云楼26号2楼
1927年1月,鲁迅离开厦门,坐船前往广州。那时他仍处在逃离人事险恶的心情中。船在平静的海上行进,鲁迅深有意味地向友人李小峰倾诉道:“船正在走,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海上。”“小小的颠簸自然是有的,不过这在海上就算不得颠簸;陆上的风涛要比这险恶得多。”(《海上通信》)险恶或在人心,令人思之害怕。
广州是许广平的家乡,许已早于鲁迅抵达广州,所以鲁迅离厦入穗的心情应该是好的。而且他到了广州,来到中山大学之后,学校的气氛也比他在厦门大学时要好很多。他不但在中山大学任教,而且还担任了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的职务,工作上很有一番干头。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要愉悦很多。然而,这种愉悦的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与他同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也要来中山大学任教了。这让鲁迅产生回到厦大甚至还不如厦大的担心。于是他在三月底就搬出中山大学,住到白云路去了。
不过,走出校门的鲁迅,要融入广州市民生活依然很难。“而最大的障碍则是言语”。“直到我离开广州的时候止,我所知道的言语,除一二三四------等数目外,只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几乎无不因为特别而记住的Hanbaran(统统)和一句凡有学习异地言语几乎无不最容易学得而记住的骂人话Tiu-na-ma而已。”这无论如何强化了鲁迅身为异乡人的感觉。“我何尝不想了解广州,批评广州呢,无奈慨自被供在大钟楼上以来,工友以我为教授,学生以我为先生,广州人以我为'外江佬’,孤子特立,无从考查。”
鲁迅对广州的评价不是很多,他笑谈自己在广州的收获时说道:“广州的花果”,“我最爱吃是'杨桃’”,“我常常宣传杨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赞同,这是我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绩。”直到1933年,鲁迅在《<如此广州>读后感》中,仍然对广州有过评价,他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作者称在广州见到有“店家做起玄坛和李逵的大像来,眼睛里嵌上电灯,以镇压对面的老虎招牌”,文章对此是“讥讽”的,但鲁迅认为,既然要讲迷信,广州人这种大张旗鼓的劲头倒要比其他地方遮遮掩掩的“小家子相”要“有魄力”,在鲁迅看来,与其在迷信中麻醉自己,不如在迷信中彰显更显认真。所以他说:“广州人的迷信,是不足为法的,但那认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
尽管是异乡,但鲁迅身居广州仍然能体验到身处中国的“归属感”。“我觉得广州究竟是中国的一部分,虽然奇异的花果,特别的语言,可以淆乱游子的耳目,但实际是和我所走过的别处都差不多的。倘若说中国是幅画出的不同人间的图,则各省政府图样实无不同,差异只在所用的颜色。黄河以北的几省,是黄色和灰色画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绿,厦门是淡红和灰色,广州是深绿和深红。”(以上均引自《在钟楼上》)然而真正让鲁迅从内心深处感受到自己仍然在中国的,是他在中山大学目睹学生被抓被杀的恐怖景象。其时,广州的国民党当局执行蒋政府的“清党”指示,搜捕共产党和革命人士,杀害人数达两百多人。鲁迅不但体验了营救学生无果的悲愤,也目睹了同样是青年,却划分出勇于革命和“投书告密”、“助官捕人”两大阵营的悲哀。“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三闲集*序言》)
尽管鲁迅是怀着对幸福生活的期待来到广州,而且他在这里过着平静的生活,但他离开广州的心情,则要比离开北京和厦门还要糟糕。“我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在钟楼上》)他不得不在半年之后,再次启程,另寻安居之地了。
4,“淡墨和淡绿”的上海
鲁迅在上海的居住时间:1927,10以后
住地:共和旅馆、景云里23号、景云里18号、景云里17号、北四川路拉摩斯公寓、大陆新村(现上海鲁迅故居)。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杀退,逃到海边;之后,又被'学者’之流杀退,逃到另外一个海边;之后,又被'学者’之流杀退,逃到一间西晒的楼上------”(鲁迅《革“首领”》)这是鲁迅于1927年10月刚到上海时写下的感慨之言,透着一个漂泊者的无奈和疲惫。鲁迅怀着愤懑和失望离开广州前往上海,令他欣慰的是身边多了许广平。鲁迅到上海之初,只是怀着“过客”心态,先住下来歇息一下,再决定去向。没想到,一到上海的鲁迅便被友人们的热情包围。特别是暂居之所离茅盾等作家相近,常有聚谈机会,而且他很快就投入到创作、编辑和文艺活动当中。这让他感到一种找回自我的感觉。上海就这样无意中成了鲁迅最后的栖息地,一个让他再一次被推到文化前沿的地方。
鲁迅对上海不会陌生。语言和饮食更不是问题。所以他很少谈到生活上的不适应。他对上海及上海人的观察,从一开始就可以深入到细节中挖掘,描写不但准确到位,且常常让人觉得入木三分。早在1926年8月,鲁迅自北京经上海赴厦门,在去往上海的火车上,就看到了只有在上海及周边才能见到的景象。“才看见弱不胜衣的少爷,绸衫尖头鞋,口嗑南瓜子,手里是一张《消闲录》之类的小报,而且永远看不完。这一类人似乎江浙特别多,----。”(《上海通信》)
鲁迅不但在语言上无障碍,而且还很可以从上海话里找出杂文的素材,如《“吃白相饭”》一篇,就很生动地描写了只有在上海见到的一类男人的生存法则。而《上海的少女》一文,又可以见出鲁迅对上海市民特征的真切把握。这样的看点,直到今天看也可谓生动逼真。甚至包括“上海的居民,原就喜欢吃零食”(《零食》)这样的结论,也透着鲁迅言说上海的自信。
不过,如果认为鲁迅来到上海就有了回家的感觉,那就错了。1927年12月19日致旧友邵文熔信中,鲁迅坦言:“'弟’从去年出京,由闽而粤,由粤而沪,由沪更无处可住,尚拟暂住。”他留居上海,很大程度上是不知道下一个居住地在哪里,所以只好暂居沪上。按理说,他在这里既有许广平的陪伴,又有那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友人的关照,应该踏实很多了。但敏感的鲁迅却还是常有别样的感叹。“心也静不下,上海的情形,比北京复杂得多,攻击法也不同,须一一对付,真是糟极了。”(1928年2月24日致台静农)他在上海又看到了另一些不能释然的景象。“北京是明朝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京派”与“海派”》)借用今天的话来讲,上海的“人文环境”同样不能让鲁迅满意和放心。而且时间越久,这样的感受就越深。“上海也冷起来了,天常阴雨。文坛上是乌烟瘴气,与'天气’相类。”(1933年11月5日致姚克)和北京一样,身处文化中心上海,他特别注重大的“人文环境”对自己的影响。“上海文坛消息家,好造谣言,倘使一一注意,正中其计,我是向来不睬的。”(1934年11月1日致窦隐夫)
如前所述,鲁迅内心里其实更倾向于接受北方的环境和生活上的感觉。他曾对萧军、萧红讲过:“我最讨厌江南才子,扭扭捏捏,没有人气,不像人样,现在虽然大抵改穿洋服了,内容也并不两样。其实上海本地人倒并不坏的,只是各处坏种,多跑到上海来作恶,所以上海便成为下流之地了。”这种类型化的印象,同他两年前途经上海时的看法相类似。
然而,离开上海还能去哪里,鲁迅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这个“暂居者”只能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上海的空气真坏,不宜于卫生,但此外也无可住之处,山巅海滨,是极好的,而非富翁无力住,所以虽然要缩短寿命,也还只得在这里混一下了。”(1934年5月24日致王志之)我们知道,他曾经有过北上回到北京的念头,但终于不可能成行,两相比较,上海也未必就不可居。在北京探亲期间,他曾向身在上海的许广平流露道:“为安闲计,住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几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却毫不感到什么刺戟,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烦扰,但也别有生气。”(《两地书》一二二)
到了1936年,鲁迅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当时有很多人劝他移居更安逸的地方包括到国外如日本、苏联等地去休养。但鲁迅谢绝了这些好意。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他仍然为何处可以安居而捉摸不定。虽然他认为“上海不但天气不佳,文气也不像样”,“但是,我至今没有离开上海,非为别的,只因为病状时好时坏,不能离开医生。现在还是常常发热,不知道何时可以见好,或者不救。北方我很爱住,但冬天气候干燥寒冷,于肺不宜,所以不能去。此外,也想不出相宜的地方,出国有种种困难,国内呢,处处荆天棘地。”(1936年9月15日致王冶秋)写完这封信的四天以后,鲁迅即逝世于上海的寓所。
上海,成了鲁迅最后的居住地。他在这里又一次成了中国文化界纷纭争说的对象,成了众人仰慕的精神向导,也成了恐吓与污陷的对象。他在这里曾经安居乐业,并喜添海婴,尽享天伦之乐;但也有为求人身安全四处逃匿、身心疲惫的痛苦。他在病痛中逝世,引来中国现代史上最为壮观的万人送别场面,赢得了“民族魂”的千古英名。他的死激起了全体中国人的民族热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回响,完成了一次令人敬畏的永生。他不必再为居于何处焦虑了,上海这个生命的句号足以让人他的生命永恒。试想,如果鲁迅这样的文化伟人不曾在上海居住,或者,如果上海不曾与鲁迅这个名字密切相联,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毫无疑问,于鲁迅,于上海,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遗憾。
其实,鲁迅一生并没有太过丰富的游历经验。中国之外,他只去过日本。他认为“东京也无非是这样”,说明他对东京等日本城市并无留恋。中国之内,除了绍兴、南京、北京、厦门、广州、上海,他去过的地方也很容易历数。他曾经从北京到西安讲学,也曾经从广州到香港讲演,在教育部任职时去天津短暂出差。他对这些地方很少以笔墨详谈。西安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太佳,吃不惯也听不大懂方言。回到北京,被人问到对“长安”的印象,他模糊地回答道:“没有什么怎样。”而香港则被鲁迅视为“畏途”,人身安全和民族尊严时受威胁。杭州虽近似于故乡,但由于鲁迅深爱的祖父在那里长年监禁,他对杭州天然没什么好感。早年鲁迅就一论再论“雷峰塔之倒掉”,晚年鲁迅惟一的一次旅行就是受友人催促和安排,携许广平、周海婴游览杭州,但并没有留下什么“游记”。
鲁迅终其一生都在寻觅,却终于没有找到一个让他的心灵放松、精神安稳的居住之所,唯其如此,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漂泊,才成就了他这样一位永远的“求索者”,一个永远停不下脚步的“过客”式的战士形象。
何处可以安然居住?在鲁迅那里,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追问,始终以一种在现实中求得生存与安稳的形式存在,同时又激发起一种哲学的、诗意的想象、感叹和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