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过山车
经医院诊断,秋谷得了绝症,无药可救。最多能活一个月。像是将到保质期的食物。
秋谷回到家,写下了遗嘱,他不仅没有感到丝毫悲伤,反而觉得解脱似的快乐。他就快乐得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从前的诸如恋爱、读书、得奖的快乐与之相比都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死亡在他看来,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就像花朵的凋零是泥土的重新开始一般。在生命的终局,他将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领悟到彼岸的意义。因此在遗嘱中他也难以抑制地透露了自己的快乐心情。其中一段这样道:“东市买纸扎,西市买花圈,南市买墓地,北市买挽联。不知死亡奈我何,但知奈何桥上宽又阔。”
他高兴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器官依次发生了凋零。就像秋天枯萎的花朵一般,也像老年臣子向皇帝请求致仕一般。先是右眼,永远地拉上了窗帘,像是海盗船长一样。然后是耳朵,他几乎很难听到世界的声响。于是他用左眼的视力听,用过去的经验听,用全身的皮肤听。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动用过耳朵。其次是气管,他不再能很好地呼吸,身体不情不愿地和外界交换着气体,仿佛要通过革命取得独立地位一般。再次是肾,里面大概长了石头,沉甸甸的……总之,他失去了自己的股肱之臣,他的败局已定。但他喜欢这样,没有人天生喜欢失败,但有人在后天的生活中学会了接受甚至喜欢失败。成功反而不能称他们的意。
他开始考虑如何死了。他也想过顺其自然地死,因为他并不在乎病痛的折磨,甚至很喜欢。但他总觉得生命的结末不应该如此平淡,像一个轻描淡写的句号,他想要一个豹尾,一个华丽的感叹号,一个虽然什么都没有写但其实暗含褒义的无字碑。于是他想到,先下手为强,如欲获得自由,必要自己动手。如欲成仁成义,必要自己发难。
上吊,样子似乎太不雅观,耷拉着从屋顶吊下来,红舌头直直地向外伸出,脖子上还勒着一道红痕;跳楼,也是如此,除非事先安排好在第一时间罩住他摔成烂泥的尸体的人;喝安眠药,医院又不肯一次性卖那么多,攒足够也得一年时光;自刎,他又不大喜欢那么多的血,因为那样显然太过喜庆了;卧轨,象征着登上天梯,倒是一种很文艺的死法,但海子已经做过了,宁为鸡首无为牛后;在封闭的室内烧炭,让毒气侵略人的头脑,但这样看起来像一个资本社会里的工人;要不就自焚,穿上最好看的衣服,佩戴最豪华的首饰,在猎猎风中感受火的热情拥抱与真挚偏爱。就像纣王或崇祯帝那样。但搞不好就会被认为是某种迷信仪式的信徒。
他的目光游移着,忽然在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早报上瞥见了安乐死过山车的字眼。他觉得很合他的口味。原理并不复杂:只要旋转得足够快速足够迅猛,人的大脑就会供氧不足而停止运作。也即,过山车的垂直立环会制造出足够的离心力,使血液往下冲,而非涌向人的大脑。
他很中意这样的死法,如果说其他方式是死亡便饭的话,那么这种方式就是满汉全席了;如果说其他方式是死亡的经济舱,那么这种方式就是贵宾舱了。他一拍桌子,说了一声好。他的力气很小,桌子只微微震了震。
虽然看过安乐死过山车的图片,但当秋谷亲临其境时候,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钢铁制就的过山车轨道巍峨高大,坚挺峭拔,直插云霄,仿佛一根巨大的阳物,要和天空成其好事,在一边联结着几个越来越小的圆环。在用两分钟冲上将近五百米的至高点后,工作人员介绍道,你还有一次选择生还是死的机会。如果你决意要死,那么就会接着往下俯冲,最后穿过一个个圆环,通向地狱,在三分钟内完成整个过程。在其间还可以感受到地狱的凉风,在介绍完后,工作人员幽默地补充了一句。工作人员是一个穿着藕荷色短袖,搭配月白色休闲裤的青年男子。秋谷看着脸上盈着笑意的男子,反问了一句,两分钟什么,我没大听清。男子又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秋谷点点头。拄着拐杖,他绕着过山车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啧啧赞叹。他对青年男子说,这是一项顶好的工程。青年男子也以崇拜或自豪的眼神注视着安乐死过山车,说道,机器也是无与伦比的,有些像音乐里的高音,一下子飙到最高,几乎突破嗓子的极限,但又气脉不断地从极高的音程上滑下来,再耍几个漂亮的花腔,美极了。总有一天,我也要乘着它,冲向属于自己的天堂。说话的时候,青年人双手合十,眼神赤诚,满怀憧憬。
秋谷一想到自己即将坐上过山车,心里就激动不已,就像受月亮影响的潮汐。他心跳得像兔子在野地里跑,与其说是对未知的恐慌,毋宁说是幸福的颤栗。
从那边走来几个由工作人员带来的穿着寿衣的白发毵毵的老人,也都是签了安乐死合同的,脸上都显出兴奋的抑或惶惑的红晕。几人也绕着过山车转了转。有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叟走过来,对秋谷说,你这么年轻也来了。秋谷说,我也不年轻了。他的意思是他的心理年龄已经很老了,他常常感到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得像掉渣饼一样掉渣了。
他们步履蹒跚地走向过山车。
秋谷选了一个居中的位置,将拐杖扔到地上,此时此刻,他竟意外地感到自己重新焕发了生机,像是初春的草木,身上正发出嫩芽。工作人员为他们佩戴好安全带,告诉他们要握紧前面的黄色条杠。好臭啊,原来是一个大小便失禁的老人上车后竟在座位上遗下大便。工作人员为其擦拭身体,又更换了一套寿衣,揩拭干净座位。等待过程中,秋谷再次看了看周围。这是城郊一片巨大的空地,远处坐落着升起冉冉炊烟的平房,恬静而安详,像一个年过半百的慈母。大地,力量的源泉,他很快也要回归到地母的怀抱之中,只不过是以一种激烈的现代的方式。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但当他一转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从视线里往外飘过。他笑了笑,难道是死神已经提前到了。
过山车就要启动了。工作人员再次重申了一遍注意事项,并再三询问是否有人要放弃。大家一片寂静。准备好了吗,三二一,过山车像是一只受惊的凌空而起的鸟,直直地飞向云霄,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老人们发出尖利的呐喊。秋谷用力抓住横杠,身体在震荡中扶摇直上,他感到自己变成了长着双翼的天使。咯登咯登,机器在攀升。蓝色的天空之城在大块大块地塌方,无声地砸落。
匀速行进到顶点,一个老人有些犹豫,众人劝说他,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就没有回去的道理。这就好比是战场上的逃兵。于是众人都选择了继续,就一去不回。秋谷又看到了黑衣的影子,似乎比刚才还要大一些。
疾速的坠落。无知,死亡,封存,雪崩,玉屑,白酒,青梅。无尽的往事如同雪片一般飘落。从前的画面纷至沓来。他坐在山岗听风唱歌;他搂着狸猫睡觉;他小心地牵着她的手;他看星群遥远的光;他面对一片蔚蓝的海……他在一切的风光雨雾所重叠的空白中。死亡不是一片雪,而是一片茫茫。狮子跳过火圈,马蹄杂沓,红色的围墙在音乐中升起,从墙缝中伸出的梅花像鸟飞翔,冲撞着他的身体,骨架四散,尸骨无收。梦被婴孩撑开,鸽子翻飞,树皮裂变,铁制的荷叶从河里生出,打捞维纳斯的断臂,奔驰的群象,旋转的门扇,虚幻的镜子,黑衣的影子,就像风,像雨,像电,像雾,像雷,疯狂染白了空间。白莲花,皇叔在招兵买马,从尸骸中长出的曼陀罗,一叶舟在海浪中颠簸,绝望的轮机,电视机中演绎悲欢。老人斑爬上山峦,梅花不发。山西的醋,勃艮第的红酒,内蒙的土豆命的骰子。大地之书,漫山遍野的羊群,龙的眼睛,红色的旗帜,光束如发丝。五千吨的空气被捆扎成包裹,月亮吃白色的药粉,企鹅破冰而出,面粉铺满站台的道路,卡车上的被反绑的羊蹄。画中,隔夜的黄鹂啼叫。美女手捧桃子,老子在肉体的洞窟中迷失。昨天。所谓的。因为。喧哗与骚动,痛苦与欢乐。绿色的丛林。褐色的血。迷宫。
黑衣弥漫,遮天蔽日。在函谷关上,有一个人倒骑着驴走远了,涛声也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