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没有人关闹铃

时隔多年以后,庄之平回到原来的宿舍,他听到了柜子里闹钟的铃声。铃声一直响着,仿佛亘古以来就一直响着。但柜子紧紧锁着,就像多年以前那样。像是一个撒娇哭喊的孩子,一声急似一声。
懒猪起床,懒猪起床,闹铃急促地响着。每天早晨,闹铃都这样叫醒众人,像普渡众生的佛祖。一个宿舍有两三个人有这样的闹钟,每到早课时候便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像是一池蛙声,在热寂中透出一丝荒寒。按掉闹钟,坐起来,穿好衣服。抄起床下的洗脸盆并放在其中的洗漱工具,一路奔往水房,接上水,在映照出无数重叠人影的镜子前漱口,洗脸。随人群赶往学校。一抬头是宿舍楼门口的标牌,迎着朝阳,当思如何努力。回来时候,则看到背面写着的,踏着晚霞,要问是否进步。
下晚自习回来,天色早已暗黑了。他们蜂拥到小卖店,从众人众多手臂的森林之中买回方便面,像撕开一封信一样撕开方便面封口,将热水直接倒进袋中,用筷子搅一下就吃起来。再聊一会天,听一会歌,展开方方正正的被子睡去。
而庄之平好像一直坐在寒夜中,超脱万有。他的床位靠着玻璃与暖气,裹着被子在自己的台灯中温书。橘色的台灯外围是紧张的夜色。夜色中躲藏着一万只狼,它们都不敢与台灯的光芒争锋,它们畏惧地缩起自己的爪牙。他的床位铺展成旷野。他坐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之中,随身携带着一盏灯。偶尔传来舍友说梦话或者打鼾的声音,都被灯照亮。
中午回来,张晓站在他床边问他,你晚上在看道书吗。张晓举起一本封面印着鬼画符的书问他。庄之平将书夺过来,说,你拿我的书做什么。张晓坐到他旁边,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他说,你大概会法术吧。庄之平说,睡觉吧。下午还要上课。
姜昊邀请庄之平和另外宿舍的一个学生下象棋。庄之平在宿舍内早已没有敌手,可以同时和几个舍友下棋。姜昊说,他参加过市里的象棋比赛,还取得了名次。庄之平坐在棋盘另一边的床上。对方先拱了一个卒子,他想,不同凡响。他支起士。两人五十回合,枪来剑去,不分胜负。一直杀到第二天天明。那个学生吃了一根又一根烟,烟蒂扔了满地。姜昊一直打哈欠。他伸了个懒腰,说,我先去睡了。
庄之平梦到了一个女子的红色衣服的一角。他想不起来是谁。只有一片红。醒来后他口诵咒语,左手指月,右手指地。
姜昊后来一直有一个疑问,到底谁赢了那局棋。
晚上,他有时候听到宿舍里有呜呜的声响。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坐在永不停歇的火车上。铁轨在一直向前延伸铺陈,好像永远没有完结的故事。
他们一起坐在一个宽敞的报告厅里,一个人在前面讲着什么。庄之平晚进来几分钟,就没有座位了,后来一个同学离开了,旁边的同学和他打招呼,让他到那里坐。他听了一会,不大知道那人在说什么,虽然每一句话都懂得。他意识到自己的心不在焉。他感到一些困倦。趴在桌子上。后来人们开始玩游戏。再后来大家都往出走。庄之平也跟着走,遇到认识的人就打一个招呼。
王元带着饭回宿舍吃。但他不好好吃,他睡在上铺,将腿耷拉下来,摇晃着,将馒头掰碎,抛到半空,自己张大嘴巴去接。一次差点连自己也掉下来,如果不是他紧紧抓住栏杆的话。有一回他们听说一个同学睡觉时候从上铺掉下来骨折了。
相当于跳楼。张晓说。姚文是后来转来的,他说,你知道跳楼吗。张晓说,跳楼就是大地在很短的时间向你压下来。你知道什么先掉吗。什么。头,脖子最不结实了,头会摔成好几瓣,脑浆什么的都会四处乱溅。就好像摔碎的豆腐一样。
王元买回许多零食,和大家一起分享。姜昊出主意将床铺并在一起。为了防止被宿管人员看到,在查寝之后如同愚公移山一般将床铺拼接在一起,用报纸贴到窗上。宿舍管理员是一个精神不济的老头,总是低垂着眼,但在宿舍卫不好时也会伸出指头骂人。你就是这样值日的吗。同学们正在上课也会被一个电话叫回去,重新清理卫生。他们将床单围在上铺,好像帐幔一样,便如同春宵苦短日高起的皇帝一般了。几个人躺在一起,吃着瓜子奶糖香肠薯条,聊着随口想到的话,感觉到非常的惬意。一个问,你们以后想做什么。一个说,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一个说,我想要当一只猫,每天无忧无虑,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一个说,我想要当宇航员,飞到太空上看一看。一个说,我的愿望太多了,我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与可能。渐渐地,说话声变少了,有人睡着了,一段漫长的沉默,有人说,都睡了吗。没有回应,于是也便恋恋不舍地睡觉。张晓吃着口香糖睡着了,翌日发现粘在了背心上。他撕下大半,但有一小部分怎么洗也洗不起来了。
王元有一天哭着回来,他丢了钱包,钱包里有许多钱,他的一个亲戚走进来,问他在什么地方丢的。他说,每个地方都找了,估计让人偷走了,可恶的小偷。让我找到我揍死他。
白京为什么突然那样有钱。白京不在的时候,王元问大家。白京是一个外形酷似青蛙的闹钟的主人。他平时并不大买东西。但就在王元丢了钱的时节,买回许多零食与文具。王元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白京给班里女生写情书,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写,星期天晚上在自习室时候,他请教庄之平。庄之平的语文成绩绝好。但庄之平说自己也没有经验,何况这种事还是自己写为好。过了一会他看白京写下的情书,满纸都写着我爱你,好像循环播放的歌曲。那些字放在一起,竟有一种波普效果。他的言外之意大概是,我对你的爱是无限不循环小数,我对你的爱是无理数。此时自习室里有一个学生戴着耳机边听歌边写作业,他以为其他同学都听不到,或是陷入陶醉境界,竟自唱出声来。旁边有同学提醒他,哥们,你在唱什么。他大叫了一声,啊,摘下了耳机。
后来有一次,一个同学打趣白京,你写了那么多封情书,那些女生答应你了吗。白京笑着说,都成了妹妹了。大家说,怪不得说起来白京有那么多妹妹。
王元走向白京,他问大家,有没有见过他的钱。大家都不做声。白京摆弄着自己的青蛙闹钟。王元问,白京,你看见过没有。白京看了他一眼,说,我哪里看见过。王元说,有人说你看见过。白京说,乱说呢,我怎么会知道。
上课时候,张晓对同学们说,看啊,庄之平悬浮在凳子上了。同学们说没看到。张晓说,怎么会没看到呢,他的身体高出凳子。好像浮在云上,马上就要到天上去了。老师看到张晓探头探脑的,将他叫起来回答问题。张晓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老师让他站着。
为了防止闹钟的丢失,出去玩时候,白京将闹钟锁进柜子里。是礼拜天,但到了寻常上课时间,闹钟兀自响了起来,大概因为在铁柜子里,声音格外苍劲。闹钟声周而复始。只好等它没电了。王元气得踢白京的柜子。当啷一声,闹钟跌撞到铁皮位置,然而还是响着。好像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惶恐,好像世界上除了闹钟的事再没有要紧的事了。睡觉的人都坐起来,看书的人都侧耳倾听。玩游戏的人暴躁如雷。
张晓唱着,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他只会唱这两句。勾起了姜昊的回忆,姜昊也欢快地唱了起来,唱了一个下午,将自己从前记忆的歌曲都唱了一遍,大都是一两句和一些旋律。还有什么。张晓也和着唱。
姜昊和庄之平下棋,庄之平偶然走错一步,全盘皆输。庄之平走到外面,姜昊走在他后面,他安慰道,总是会有一些疏忽的时候。而实力才是最重要的,而你是一个有实力的人。两人走到宿舍楼左面的一条幽僻小径上,两边生着灌木草丛。尽头是一截矮墙,可以翻出去或者翻进来,邻着一个小饭店,他们有时候在其中吃完饭不想绕远路便直接翻过来。夜晚的灌木投下鬼魅的影子,其中神迹一般点缀着一些微弱的光芒。草木掩映之中有一座厕所。晚上有一线灯光。两人将要走到尽头,停下来,抬头看着星星。星星是什么颜色的。庄之平说,星星是爆炸的颜色。姜昊又问,你说星星是不是先人在望着我们。过了一会,他看了看庄之平,问,你会看天象吗。庄之平说,略懂。怎么样。庄之平说,没怎样。空气中渐渐充满了露水的味道。两人的身体被星空布满。
姚文和白京开玩笑,他说,你要好好学习啊。好好学习然后开好车,无数美女来找你,人们都争着给你擦鞋。姚文的眼睛很小,好像一线天,一道缝。他说起话来有些大舌头,人们很努力才能听懂他的话。他笑时候眯着眼,和白京说不着边际的话。白京在普通班,并不喜欢学习。但白京没有打断他的话,他想他的话有些是对的。但大多是在扯淡。等到大家都回来时,姚文对大家说,我刚才和白京开玩笑,我说你要好好学习啊,以后什么都会有。大家都笑。
姚文对大家说,我昨晚睡觉脱鞋子时候不小心把两只鞋子颠倒头朝下了,没有摆放整齐,今天就没有走好运。一定是惹怒了鞋神,它惩罚了我。以后一定要整整齐齐地摆放鞋子才好呀。
你们玩笔仙吗。听说很灵验。怎么玩。姚文说,我也不大知道,我以前同学玩过,但我没参加。好像是用笔摆成一种形状,就会有鬼神附着在上面。很灵验吗。不知道,应该是吧,感觉比较恐怖。你们相信有鬼吗。几个说,相信。一个说,不知道。
姚文的身体一起一伏地,脊背如同错动的山脊。他在班里值日,拿着拖把,弯着腰,出没在两排桌椅之间。他像是一个勤谨的农夫,耕着田地。班主任手背朝后站在讲台上,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一些学生正预谋发动政变,但每每被挫败。
有一回班主任喝多了酒,生出苍凉的感触,站在讲台上,问大家,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这是什么样的诗,这都是狗屁,徐志摩也是狗屁。又说,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你们要做什么呢。
张晓没回来的时候,姚文支在栏杆上,爬住顶部的一根栏杆,像一个猴子,对大家说,我经常请张晓吃饭,但是他妈的张晓从来不请我吃。那你不要请他不就好了。他让我请他,他总是说自己没带钱。一顿两顿也就算了,哪能天天让我请呢。你和他说。算了,我不想说。姚文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张晓拿着一本厚重如砖头的小说埋着头看。他的头可以弯曲到脖颈上,好像结了太重的果实的枝条。小说上的字吸引着他。他的眼睛如同被蜂蜜吸引的蜜蜂,随着文字飞舞着。
姜昊问张晓,你看书为什么这样快。张晓说,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听到张晓看书时候哗哗翻页的声音。大家问,你看了能记住吗。张晓说,大体上能吧。他在课堂上也看,隔两天就换一本。班主任向他走过来,将书夺过来,用书脊连砍了他三下,说,你平时装得倒人模狗样的。没想到你在这里偷看小说。班主任将他一把提起来,他的课桌向前面倾倒,班主任一连扇了他两个耳光。将他又按在凳子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桌子上磕。
课业越来越紧张了。姜昊沉迷于各种样的游戏,中午不回宿舍,去网吧打游戏。下课和同学们在教室后面打扑克。有一个在外面放风。不论什么游戏,他都玩得很好。他被称为班里的赌圣。他不仅可以记住每个人的牌,还可以猜中每个人要出什么。游戏的级数也很高。数学老师对他说,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学习上呢。真是太可惜了。有一回姜昊对庄之平说,数学老师的女儿很标致。
学校发了电影票,但因为是清晨的电影,大家都想要睡懒觉,只有庄之平和白京起来了。白京说要找一个妹妹去看。庄之平便自己去了。在去买零食时候,他看到白京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白京和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庄之平回座位时候绕了另一边回去。电影中的人接吻,庄之平听到身后有人也在接吻,但他没有回头。等到白京回到宿舍,他问,那是你女朋友吗。白京说,不是,那是我的妹妹。庄之平问,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宿舍里几个人的头攒在一起,外围的向前挤,说,给我看看。这他妈是西门庆,西门庆不是被武松打死了吗。在这里没死。真好看。王元拿着手机,上面播放着金瓶梅。几个人簇拥在他周围。
另一个宿舍的一个学生敲门进来,要借洗衣粉,姜昊说,我床下有。他走后张晓说,他经常和别人借东西,什么都借,也不知道为什么。庄之平说,他学习很好吧,全校前十名。姜昊说,大概家里条件不好吧。不过上次他得到一个什么奖学金来着。全校好像只有他得了。
王元常常带着耳机,身子摇摇晃晃的,一副浪荡样子,好像一个纨绔子弟。他手里摇着一把扇子。就是这样,他去找自己喜欢的女生。女生正和白京走在一起。白京好像想要拉住她的手,但女生将手缩回来。白京好像在和女生说着什么。女生不理,径直走开了。王元将口中嚼着的口香糖吐在地上。第二天他去找了两个社会上的朋友,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盒中华烟,放学后三人在路口上等白京。白京和一个朋友说再见,我去这边吃饭去了。便向这边走过来。王元走出来,拦住,说,你昨天和阿真做什么。白京说,没什么。没什么是什么。王元给了白京一拳。白京正要反击,被另两个人夹住,好像三明治一样。白京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王元揩了一下鼻子,挥手让两人动手。两人挥舞双拳,白京倒在地上,两人又用脚一顿乱踢。你不是要去吃饭吗,王元也踢了他一脚说,我告诉你这叫什么菜,这叫东北大乱炖。他又让两个人将白京提起来,扇了他两个巴掌,说,你知道这叫什么菜吗。这叫炸酱面。还想吃什么。我们走。
姚文将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躺在上铺,用大舌头给大家讲故事。我以前朋友很有意思。怎么了,大家问。他说,他有一回去很远的地方,回来时候找不到路,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房子,里面住着一个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把他带进去,你们猜怎么了,让他和她做。他和我说,本来他妈的回去准备和自己女朋友做的,但被一个老女人破了处男之身。大家都惊奇不已。女人做完给了他一些钱。张晓说,那很好啊,你告诉我在哪里我也去。谁知道呢。
王元新交了一个朋友,是从大学里新转回来念初中的,据说是因为年纪小不适应大学生活。每天两人在外面晃荡,考试时候大学生总是名列前茅。王元对大家说,他说自己是一个内向的人,但是喜欢唱歌,一开始不敢唱,后来得到一个人的鼓励,走到哪唱到哪,在厕所里也唱,便敢唱了。每次回来,他都对大家说一件关于大学生的事。他说,大学生懂得真多,不愧是大学生。他是不是这些知识都会。当然了,毕竟是大学生,根本不用学。
庄之平以前曾被一个女生称为大学生,女生笑着对他说,这是咱们学校的大学生啊。那样子好像村妇在对大家说,这是咱们村的希望啊。后来那个女生退学了,回到开饭店的家中。
王元去食堂吃饭,遇到了张晓。张晓也曾在食堂吃饭时候借过他的钱。他总是说等我有钱了就还给你。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虽然这样,但依然有用来吃饭的钱。王元说,你什么时候也请我吃一顿吧,我借给你那么多钱了。张晓说,是吗,那我还你好了。他去一个窗口打了十个粽子,递给王元说,还你好了。王元回到宿舍,将粽子分给大家,大家问他怎么买了那么多粽子。他将原委说了一遍。足够还你的钱吗。王元摇摇头。
夜晚降临了,庄之平翻着道书。大家陆续沉入梦乡。张晓悄声问,你看的书为什么那么奇妙呢,你大概会什么法术吧。你那天还从凳子上浮起来了呢。真是太了不起了。了不起,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庄之平不说话。张晓说,如果你会,就教一教我吧。我很想学会穿墙术。我以前看过一个穿墙术的故事,但那是文言文,我没有看懂。没有人应和他,他自言自语着,过一会便觉得无趣。他借去厕所的名义走下床,看到庄之平的床位似乎没有人。等到他去了厕所发现庄之平也在里面。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了。他走时候庄之平还没走,但当他回去时候发现庄之平已经躺在床上了。但厕所到宿舍只有一条路。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急忙将门锁好。但当他再看时候,庄之平的床位上并没有人。这时候张晓听到了敲门声。他跳上床,用被子蒙住脑袋,汗水从头上不住地冒出来。他的身体在颤抖。敲门声很有节奏地响着,好像其中蕴含着一些规律,如同摩尔斯电码。
第二天庄之平没回宿舍时候,张晓问大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家说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了。他说了昨天自己的困惑。就是现在,张晓说,你们能确定庄之平在还是不在吗。你为什么这样疑神疑鬼的。你大概产生了幻觉。你应该去医院看一看了。张晓说,可是,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不知道他晚上看的是什么书吗。大家说,课本吧,还能有什么书。张晓摇摇头,他去庄之平的床铺上找,他掀开枕头,翻转被子,只找到一本历史书。张晓吃惊地抱着自己的头,仿佛头的重量让他难以承受。他的头不断地膨胀,就要爆炸了。
张晓请了假,在宿舍里躺了两天,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的样子。白京先回来,手里拿着两袋方便面,找出一个瓷缸准备泡面。他问张晓不舒服吗。张晓说没什么,将身子转向另一边,头朝着墙壁。你吃了吗,要不要吃方便面。张晓说,不吃。白京去水房打了热水,回来将方便面面饼放进瓷缸,细细地撒上调料,倒进热水,腾出一股方便面的香味。没等一会就吃了起来。姚文回来了,他伸了个懒腰说好困,换了拖鞋,将鞋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好才上床,拿出手机玩起来。吃完面,白京去水房冲洗瓷缸。正赶上王元回来,王元好像射日回来的后羿,鼻子飞到了眼上,趾高气扬地对白京说,洗夜壶吗。白京不理他,从一边走开了。姜昊和庄之平回来了,他们手里拿着雪糕。姜昊说,老子的十年热血只有雪糕才能凉下来啊。庄之平拿起自己的书。张晓开始在床上呻吟。大家问,张晓你怎么了。需要不要吃药。张晓说没什么。我休息休息就好了。姜昊开始和庄之平讨论卡丁车游戏的等级。边说边将一盘磁带放入复读机,按下按钮,就放起了时下流行的歌曲。伴着音乐声,姜昊的身体兀自扭动。
姜昊戴起了眼镜。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庄之平说。变得怎么样。好像更斯文了一下,也更陌生了。习惯就好了,姜昊说,他的手不自觉地动着,模仿着打游戏时候敲击键盘的样子。
我去打几盘台球,你要去吗。姜昊问庄之平。庄之平说,我不去了,你也多看看书。姜昊说,没问题,我先打几把。姜昊走进台球厅。六个人在三张桌子上打着。他们不时俯下身子,将力量集中到台球杆的端点上。有两个人在围观。一个见他进来,问,要打吗。姜昊从侧边拿了台球杆,好像从十八般武器中拿出一件武器,说打。两个人选了一张桌子。屋子里弥漫着烟的味道。还有一个拿着一瓶酒,断断续续地喝着。那人拿出两根烟,问姜昊抽不抽,姜昊摇头说不抽。
姜昊的父母来了,他们好像是天上下凡的神仙,管理自己在凡尘恣意妄为的孩子。他们要将他带走。姜昊不想走,他们给了他一个最后通碟,看你的表现,如果还是不行,把这学期读完就和我们回去。换一个学校吧,不然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姜昊越来越远离人群,远离课堂,大家经常在各种娱乐场所附近看到他。录像厅,网吧,台球厅,游戏厅。他抽起了烟。有时候身边还有一个女子。女子浓妆艳抹。庄之平问,你感到快乐吗。你什么时候感到快乐。姜昊说,我在快乐的时候感到快乐。
姜昊拥有了一些新的朋友,他们一起玩游戏,看录像。他尽情挥霍着自己的时光。他们各自带着女友。他对大家说,我向来不喜欢女人。
张晓拧开药瓶,将两颗药倒在手心,就着水喝下去。他的身上裹着被子,靠着墙坐了一会,又睡下了。他每次睡下都做许多变幻多彩的梦。好像肥皂泡沫一样。他梦到自己正在山上看羊吃草,羊吃了一会也看着自己,他看到了羊眼中的自己,和坐着的自己并不一样。他想羊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羊可以看到人看不到的事物。这意味着他不只有一个自己。一个自己坐着,另一个却在做着不同的事。可是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他猛地睁开眼睛,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像猫眼一样可以发射出光芒。夜完全黑着,他透过窗户似乎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星星是天空的破洞。他看了看表,三点多,他翻了个身,继续睡梦。但他忽然想起了庄之平。刚才庄之平似乎也醒着,他好像从来不需要睡觉。他一直在修行。而修行的人是不需要睡觉的。可是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五。为什么歌声是太阳的照耀。他睡着了。
姚文问大家,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五。大家说,你在说什么呢。他说,这是张晓昨天说了两遍的话。张晓,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张晓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姚文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大家听到张晓的话。
张晓振作起来,说,我本来不想说,我昨天梦到了一些启示。什么启示。我梦到有人在我头上动土,他们对我说,我已经不在了。现在留下的只是肉体,他们将土抛在我的身上,沙土飞扬在我的脸上,但我一动也不能动。我想要告诉他们我还在,但嘴好像被粘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头被沙土彻底地埋住了,但这时我却看见了神。神头上戴着金箍,穿着五彩裙,眼睛乌黑,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是迷途的孩子,你应找到你的路。说着就不见了。我重新活了过来。他在宿舍里到处走,举起手,慷慨激昂地说着。他说,我需要站到高处,向你们,向全校学生,全体人类宣讲。我要告诉你们我的发现,我要告诉你们从此要相信奇迹。奇迹是存在的。
张晓去找班主任,说自己要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发言。发什么言。张晓说,我做了一个梦。他讲述了一遍自己的梦境。班主任说,当然,你的梦很好,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和追求,你的梦确实具有让大家都感动的普适性吗。张晓说,老师,我当时处在一种复杂的精神困境中,在我马上就要崩溃的时候,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它帮助我认识了自己的路,我觉得我有义务去向人们讲述自己的发现。你遭遇了什么样的困境。我差点精神失常,因为我总是看到一些怪异的现象,比如看到班里有人悬浮,把普通的书看成道书。班主任想了一会,说,那么,你把文字稿写出来,我帮你看一看。
主席台上,张晓站在万人中央,他的头顶是湛湛青天与飘扬的旗帜,偶尔有飞机划过,留下虚空的白。他说,我们都是迷途的孩子,我们是无知的羔羊,对于我们而言,奇迹是唯一可以让我们超脱庸俗的事。我们也许没有见过奇迹,我们也许一直渴望着奇迹,但不要紧,因为它总是蕴含在我们体内。我们中学生,快要成人的人,需要辩清自己的路。因为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们会遇到斯芬克斯……但我们依旧选择了做自己,鼓起勇气,朋友们……
同学们都去看学校里开设的网络课程,庄之平觉得无趣,先回来了,他坐在教室里,拿出历史课本,封皮上是他自己画的八卦。他懂得一些易经,看过一些卦象,但没有全部看完。他卜到否卦,六三,包羞。意思是受纵容而为非作歹,招致羞辱。他想,近期身边大概会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情。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好像座位上有钉子一样,坐不了一会就四处乱窜起来。他们谈论时下的连续剧,谈论游戏,谈论喜欢的人。
张晓的目光变得玄远,这次讲演过后,他获得了一个女生的关注,两人发展成了恋人关系。恋爱让张晓感到愉快。他走路时候感觉身体也很轻,好像随时可以被风吹走。
白京说,你就是这样认识她的吗。张晓说,是的,顺其自然,你大概太过刻意了,你应该静待花开,该来的总会来的。白京笑了笑。白京笑得天真无邪。他说,我其实将这些看得很淡。我不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但我也有我的倔强,我的骄傲。而我也并不认为你的幸福比我的不幸更高明。我觉得我更快乐一些。张晓说,呵,随你怎么说。你不相信吗。张晓说,我相信。但有什么用吗。
一天晚上 ,王元喝了酒,坐在床上,双腿叉开,用手指着白京破口大骂,满嘴酒气。白京听了心里不耐烦。原本躺下的他坐了起来。大家都抬起头看着他们。白京又躺下来,用被子盖住耳朵。王元指着他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不是你还有谁。妈的。不要脸的家伙。过了一会,王元又骂道,妈的,还想要和我抢女人。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坏种,看什么看,老子骂的就是你。白京坐起来,用脚摸索着地上的拖鞋,好像游泳的人将双脚先伸进水里试探水温。他终于将鞋穿到脚上。他慢慢走向王元,脚步有些踉跄,好像喝醉的是他而不是王元。王元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东西。因为是下铺,大家看不太清,而后站起来,胳膊朝白京一晃,这时大家看清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在灯光中闪出灼灼的光芒。白京跳开了。王元赶上去,砍在白京手上,白京用手拿住了刀,他的头上冒出汗。刀越砍越深,白京的手流出颜色黯淡的鲜血,王元想要拔出来,但白京一脚踢开了他,他将刀夺到另一只手上,用刀去砍王元,王元在地上到处滚,白京砍到他的腿上,砍到胳膊上,砍到腰上。大家都反应过来,急忙来拦阻白京。白京被众人抱住,夺去刀。白京啐了一口。有人给救护车打电话。大家帮忙王元联系家长,陪他星夜赶往医院。王元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还指着白京说,你他妈给老子等着。得过奖学金的学生走进来,问大家,你们有订书机吗,他忽然看到大片大片的鲜血,闻到血腥的味道。一时呆住了,问,哪里来的这么多鲜血。他慌忙跑开了。姚文跳起来了,用双手拍打着双腿,说,我他妈最害怕鲜血了。说着晕倒过去。姜昊和庄之平跟着上了救护车。在夜晚的霓虹与路灯的光照之中,宿舍不断地远离,在他们的眼中不断地变小。他们好像永远不再回来了。因为这样的缘故,他们在救护车上仿佛感到暂时的温暖与安全。他们看到了警车,里面载着白京。白京的神情平淡,好像释去了一个重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者一些事发生了但与他无关。他们整晚坐在急救室外面。急救车的声音依然回荡在他们的心中。他们闻到医院中消毒水的味道。他们听到楼道里不眠的人们号哭的声音。
后来庄之平常常听到闹铃的响声,他问,为什么没有人关闹铃,人们说根本没有什么闹铃。
多年过去了,庄之平偶尔路过这里,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他走进宿舍楼,楼里已经换了刷卡进出系统,好像地铁的闸门。他等一个学生进去时也随着进去了。他走得很慢,看到原来的走廊,摸到原来的木制楼梯扶手。常有人顺着楼梯栏杆滑下去。他拐了一个弯,走到宿舍尽头,来到一扇门前,抬起手准备扣门,这时候听到了经久不息的闹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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