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在哭
有很多这样的操场。也有很多这样的夜晚。
一天夜晚,当我经过操场外围时候,可以听到一个女子的哭声。她哭得非常悲戚。我慢下脚步,哭声像是羊角旋风一样席卷了我的耳朵。我仿佛一瞬间有了许多同样的耳朵,都听到同样的声音。我像是一枚犹豫不决的棋子,停在操场的一侧。操场铁网上长着许多爬山虎与其他的花草,又是晚上,虽然旁边有路灯,但也有一些阴影遮蔽着,加之交错的铁网将我的视线切分成无数画面。因此看得并不很真切。操场里的人很寥寥,但还是很难看到哭泣的女子。只听到她哀婉的声音。操场门在另一边,我踌躇了一会,走开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朋友去操场踢足球。踢了一会,另一个不认识的同学跑过来,于是我们三人一起踢足球,围成一个圆圈。朋友踢了一阵,就去跑步了,只余我和不认识的同学踢足球,我们来回传球。有时候他踢到很远的地方,有时候是我,我们就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截拦足球。跑了很久,上气不接下气的,脚也疼了起来,他说不踢了,我说再见。因为在夜中,自始至终都没看清他的样子,只模糊看见他穿着绿黑相间的半袖。然后我在操场大声喊了好几声朋友的名字,没人应,准备回去时候,又听到了女子的哭声。循着哭声,我仿佛可以推测出女子的相貌。我沿着操场走,但没有听出哭声的发源之处,哭声似乎均匀地分布在操场的各个角落,连呼吸之中都沾带着。操场上还有许多运动着的人,有一个中老年慢跑方阵,他们一边跑一边用播放器播放着音乐,如同沉重的晚云一般移动着。还有像是离弦的箭一样迅速的穿着迷彩服的人。中央也还有一些踢足球的人。角落的健身器材边上也坐着一些力士,他们反复将器械举起,又缓慢放下。灯光与星光交相辉映。路灯将操场东边墙壁上的几个字投映到地上,写着“运动”与“健康”。还有一些人坐在操场的草坪上,一起玩游戏,或者谈情说爱。哭声不在他们之中。哭声只是一种可能。我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忘了,但凝神细听还是有一阵如怨如诉的哭声。我看到了朋友,他走在跑道上,我迎上去,问,你有没有听到一阵哭声。哭声吗,没有听到。一点也没有听到吗,你仔细听一听。他摇摇头,你听到了吗。我点头说,我昨天就听到了。我们一起走了一圈,而后去健身器材做了一回拉伸运动。起了风,风将校园另一面的小米鸡排味道吹到操场里,肚子就像公鸡一样叫了起来。我们就去买鸡排吃了。
但哭声似乎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如同一个席卷一切的漩涡,将一切都裹挟进去,甚至包括操场里的所有物事,都以其经过加工的独特造像与剪影进入了心灵的广场。哭声是一种遗憾,一种难以满足,一种寂寞的延伸,一种身份的崩溃,一种无法实现的愿景。总有人在哭泣,也有人欢笑,就像风形成的原理一样。
另一个晚上,我又看到了那个绿黑相间的半袖男生。他和我招手,我也招手。我们一同向前行走,快到宿舍时候,他抬起头说,月色真好,我们一起在校园里转一转吧。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他走路的姿势很潇洒,摆着双手,随性地迈着双腿。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容貌。他的头很圆,像是用手抟出来的,他的五官像是用笔在蛋壳上画出来的,很具有诙谐的效果。我们从一条路走到另一条路,这条路一边的建筑正在整修,围着蓝色的铁皮。我问他,这几天在操场锻炼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一种哭声。他讶异地反问,哭声吗,好像没有。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会听到一种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哭声。他说,也许是风声吧,风经过不同的物体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就像有不同共鸣腔的人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走到柳树下,他跳起来去探。而后一边走一边哼唱着一首歌。绕了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之后,我们回到各自的宿舍。
学校里有两个操场,一个在西面,另一个在东面,东面的操场里,草坪种着真草,大多时候都围着护栏,写着已打药或是其他的缘由,不大让人进入。西边有一座屏障一样的看台,因此常常在这里举办运动会,东面毗邻篮球场与排球场。晚上,坐在看台上聊天的是情侣或一些知己朋友,吹笛子的是临风独立的人。从高处可以看到路灯下西操场的情景,人群聚散,如同狂风吹起的沙尘。关门较早,九点半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响起来,锁门了,大家往出走吧。西操场相对更加自由一些,连接着网球场,向外望去是一栋栋红色的高楼,如同列在书架上的红色封皮的书籍。大家经常在西操场运动。因此有人说,人生所有惆怅都需要一个西操场。
操场与食堂、课堂、图书馆、宿舍等共同构成了几个维持大学运转的支点,使得大学如同行星一般绕着太阳旋转。人们在操场挥洒汗水,锻炼体魄,这使得整个操场成为一个炼丹炉一样的存在。但哭声为之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诡异的面纱。
站在宿舍楼高处,推开楼道尽头的窗子,遥望操场,就如看着蒙娜丽莎一般,它在向我微笑。但很含蓄,似笑非笑的。而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撩拨着我的心弦,仿佛那里隐藏着整个地心的秘密,是果实的核,人眼睛中最黑的部分。当然,我也可以站在京师学堂的天台上遥望操场,从主楼高处遥望操场,望穿中间林立的建筑,抹去无关宏旨的自行车、汽车,就可以看到如同被剥去果皮的果实一样的操场了。而从不同方向望向操场的目光就如同一张网一样将整个的操场打捞而出。
我在操场跑着,超过一些人,又被另一些人超过。大家都平稳地运行在一个人为划定的轨道上。当我跑了两公里后,我觉得很累,呼吸艰难。当我跑了五公里后,觉得风在加速旋转成某种我不知道的图案,我走进某种没有出口的斑斓幻境。当我跑了十公里后,脚有些疼,鞋子如同一个老鼠夹一样夹住我的脚。但还能跑。我停下来。看着继续奔跑或者漫步的人们,感到一阵混一四海的踌躇满志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惆怅的空虚感。仿佛世界在瞬间停止了,世界在瞬间化为乌有,化成瓣瓣雪花。落了雪的操场自是另一番况味,脚印纵横着,向雪深处蔓延。向另一边远望,就会看到淡漠的雪匀匀地铺在地面。
除了跑步,还有打网球的时候,我双手握着网球拍,感受着网球的冲击力。发球时候,将球抛到半空,挥动球拍,传到另一个时空,然后等待下一次的来临。像是等待一个悬念的开释。
以及打排球,手腕通红,双臂是球的定义域。球网两边,是不同阵营的人们,兔起鹘落。排球愉快地在人群之中跳跃,划出一道道抛物线。胜利的笑容,失意后的故作潇洒,都化成一阵风。
过了几天,在一个夜晚,我又听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哭声。那是在被修剪的圆形灌木后面绿色铁栅栏围起的操场一角。岛礁一般的健身器材上坐着两个美人鱼似的女生,在昏黄的路灯映衬下,一个上身白色衬衫下身蓝色裙裳的女生侧坐着,圆框眼镜闪出十字形的亮光,玩着手机。一个穿着白底蓝花雪纺连衣裙的女生背对着学四楼,露出银纱般的脊背,两条腿在空气的汪洋里晃来晃去。仿佛两条刚从海中游上来的鱼。她们共同构成了一片静谧的泛着银色涟漪的海。这时操场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似乎是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在哭,她的肩膀耸动着,几乎贴住自己的膝盖。我站在那里,听着哭声,感到没来由的惆怅。站在操场外围的我问,你为什么哭泣。她们慢慢抬起头向我这边看,眼神里写满了凄婉。她们没有说话,穿蓝色裙子的女生站起来,搀起穿着连衣裙的女生,两人一起向另一边走了。我向她们挥手说,再见。她们也说再见。她们走路的样子很轻,像是只有一袭衣服在向前飘动。
此后我常常去操场,有时候独自行走,有时候和朋友一起锻炼。自己行走时候,我数着天空上的星星,星星时明时暗,如同眨着眼,数一会就数不清了。有时候我躺在草坪,和摇摇欲坠的天空对话。这时候天空在旋转,仿佛通过旋转可以向我展露更多的隐秘。天幕幽远,但在瞬息之中发生着许多难以预知的变化。
一天下了雨,我独自一人撑着伞,来到操场。一个女子迎面撞到我身上。她连忙说对不起。我看到她在雨中朦胧的脸。雨是燃烧的火焰,是地底的惊雷,是绵延的血。她的美经过雨的修饰而更加润泽,唇红淡薄,面容粉白,仿佛精美的瓷釉。仿佛是美的化身。一朵美的莲花盛开在我的眼前。因为雨幕而更加朦胧婉约,如同一首小令,微微几字却意味无穷。我说,你要回去吗,我送你吧。她说,也不是很着急,可以一起走一走。我们绕着操场漫无目的地走。我问,你喜欢来操场吗。她说,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感觉操场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有时候虽然人很多,但还是有一种空旷的味道,仿佛人们都已如同花朵般枯萎。仿佛人们早已离场。或者说不同的人构成了许多平行的宇宙。我看着远处迷蒙的灰色天空,似是无比遥远与暧昧。雨滴落,我听到雨与地面相触的声音,落在洼地雨与水相触的叮咚,水汇合起来向更低处游走的声音,还有雨落在伞面的如同撒下细沙一般的声音,以及雨滴与雨滴互相碰撞如同珠宝摩戛的声音,以及雨滴自身炸裂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散发出幽兰一般的香味。我说,雨中的操场也别有一番味道。她的身体微微瑟缩颤抖。我问,你冷吗。她说,刚才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我将身上的一件单衣脱下来给她穿。我又问,那天晚上我好像见过你。她点点头。我说,你那天似乎在哭泣。她说没有吧,虽然心里有些惆怅,但还没到哭泣的地步。我说,大概是我听错了。我总是听到操场里女子的哭声,但哪里也寻不到。所以附会到你身上。她绽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吗。我说是的。她说,真是奇怪。我们往回走。送她回去后我才后悔没有和她要联系方式。我想起她的背影,雨使天地勾连在一起,我们本身也如同雨滴一样落下。整个世界变成一汪水池。而她如美人鱼一样游弋而去。
有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逐渐贴近了哭声的隐秘,但实际上距离它更加遥远了,只剩下一个美丽的错误。哭声日复一日,顺着我的耳蜗轮廓旋转。不知道为什么,教学楼里,我打开一扇又一扇自习室的门,又一扇又一扇关住。我戴上帽子又脱去帽子。我一遍一遍地洗衣服。
某一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再次听到哭声。枕巾上似乎有一些水似的凉意,我没有在意。我循着哭声的线索寻找,穿过黑暗中闪着绿色微光的走廊,那是绿色的“安全通道”的反光。我下楼,楼梯显得很陡峭,我仿佛身在泰山之上。风向我吹来。我像是一张无知无觉的纸片,被风吹动着。由山顶吹向山底,吹到操场。风又起,我被吹卷到上面,最后从门缝里钻进宿舍,落到自己床上。
我追想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我梦到自己的耳朵里有一道铁轨,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去,还有岔道口,一个向左,后面一个向右。仿佛电影的终结,扳道工人还朝我笑了笑,笑出了一丝丝涟漪一样的皱纹。我决定去医院看一看。医院像是一座城池。人们在不同的楼体中间穿梭。我在一楼花了五十块钱挂了号,而后拿着号码牌,上三楼,坐在等待区的椅子上等待叫号。一个男子拄着拐杖走上来,一个女子在旁边搀扶着他。很快就叫到了我,两个医生面对面坐着,各自诊断着病人。医生问,哪里不舒服。我说,我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我总是会听到女子的哭声。现在能听到吗。我摇头,是在学校里。医生提起我的耳朵,耳朵的青色血管就明晰地显出来,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就像矿工在向着矿井深处观察。然后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什么的,你的耳朵很好。我问,那么女子的哭声是怎么回事。她说,我们总要听到一些什么的,有时候是一枚雨滴,有时候是一句话,还有时候是哭声。我说,可是悲伤时我抓不住一滴眼泪。她说,那么,你应该挂神经科。我站起来,将右手举起,向她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走出去。但我没有继续挂号,我走向了回去的路。
因为耳畔的哭声,我有些心不在焉,上课时候总是望着窗外。一个我在课上,另一个在外面。老师的话像流水一样从我的身边流走。忽然我看到了她,她正从一片阳光中走入树木的阴影中。我将书装进书包,背起书包朝后门跑去。我跑下重重楼梯,跑出教学楼。但这时候已经看不到她了,她也许是走进另一栋楼去了,我跑进去,这一栋楼有许多教室,我在走廊走了一遍,看了几个教室,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我在一间阶梯教室里坐下,前面有一些同学正在自习。我也打开一本书。这时候我看到她走进来。我和她招手。她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低声对我说,你没课吗。我说,有课,刚刚走出来。你还是听到奇怪的哭声吗。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她拿出一本书,我们的书正好是上下部。看了一会书,我们一起走出去,在一楼大厅看了一会美术系同学新近的展览。她指着一幅画说,你看这一幅。画面上一个女子坐在寥廓的操场上,似乎正在掩泣。操场正在夜幕之下,很是黯淡,只有一两点疏星。周围的红色高楼显得狞厉而夸张,隐约可以看见奔跑的人们的影子。我看着这幅画,一时出了神。
她笑着说,是你在哭,你自己发出了哭声却一直寻找别人的哭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流出了眼泪,而且发出了海豚一般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