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工作者
作为一个铁路工作者,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铁路工作的人实在太忙了。我们每天和铁轨做伴,目之所及大多是荒凉的山川,间或有村庄郊野,闭上眼也抹不去这些仿佛雕刻在眼球上的影像。耳朵里总是响着咯噔咯噔的声音。只不过冬天时候声音清脆一些,而夏天时较为沉闷。我们被禁锢在窄小的车厢中,就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而这样窄小的空间还被旅客的脚与脸,行李与莫名其妙的味道所侵袭。
我们的全部的不幸就在于,我们无暇过正常的生活。我多么希望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拥有现世的生活,而不像现在这样只能祈望于来世。但在不幸的生活中,在繁重的压力下,我怀疑有一天我会变成一节铁轨。躺在地上,目送着火车轰隆而过。咔登咔登。
我是一个普通的列车乘务员,普通得如同一枚钉子或硬币。许多日子里,穿梭在列车的过道中,像是毫无意识的滑轮箱。很多时候,我确实陷入无意识的状态,随着盲目的身体如河流般流动。我想我正做一个永远不曾醒来的梦。在这个梦中,人影憧憧,面目中弥漫着怪异的表情,眼神中透出疲惫与空洞。人们一步步地拖动着身体,在局促的空间中幽灵一般飘动。
在列车中,不是没有令人心动的邂逅,但在奔驰不息的列车中,一切注定转瞬即逝,画面不可居留。万物如同云烟。而我也渐渐忘记了那些画面。列车本身就是历史的单行道,没有什么会在这里重演,除了作为布景的天气。有时候我想连天气都是假的,就像我们小时候去照相馆照相时候虚构的布景。
一道闪电拉开雨幕,一个新来的女乘务员雨菲点亮了我原本黯淡无光的生活。就像一把火烧尽了障目的藩篱。我是如此地为她迷醉,就像为一首悦耳的歌,为一盏晕黄的灯而心迷神醉。但她是和几个男子一起来的,他们因为同属一级而关系紧密。我几乎无法像是化学置换实验一般将她从同伴中置换出来。每当我千方百计获得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而想要有所表示时,她的同伴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来找她。她转而和同伴说话,此时我就像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我尴尬地咳嗽,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得退出去。像一个低眉顺目的下人模样。
这天下雨了,列车在雨幕中运行着,雨滴在车窗,蜿蜒地流下来。坐在车厢里,我感到甜蜜的忧伤,或者说苦涩的快乐。我整整衣服,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去找她,她正和一个男乘务员说话,男子说,我也是这样。我说,你们在聊天吗。男子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在商量正事。她说,没关系,坐吧。于是我坐在两人旁边,男子调高音量,像一只雄鸡一般向我们高声宣扬列车的起始时间,并说明工作人员记录仪器设备的工作状况的重要性,还有,要按照固定格式记录。他说。他说的话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他在无话找话。我大声附和着他。雨菲说,你们都静一静,又不是在唱歌。我和他都安静地坐在她旁边。夜幕很快降临了,在我去其他车厢之前,雨菲轻轻拍了我的手背三下。我哼着歌在车厢里巡视了一周,像是巡山的小妖。等到三更时分,我轻轻地来到雨菲的床前。她拉开帘子,坐起来,让我也坐在她的身边。我坐在床角,闻到她清新的体香,如同雨后的泥土。列车在轨道上哐当哐当地行走,我的心也哐当哐当地跳动。我的心是怎样地矛盾啊,像是不同配料合成的饮品,一时五味陈杂,恐惧、忧郁、惊奇、喜悦、怀疑。各样的情绪如气泡不停喷涌。我没想到我的心竟然先于身体在列车中物化了。外面的光间或像剑一般穿射进来。她伸出一只手,我也伸出来,我们的手在半空中握住,像一道拱桥。我感到她的美丽正通过牵连的手臂向我传递过来,我说,你真漂亮。她笑了笑。我想要靠近她,她向后躲避。于是我们一直手牵着手,不言不语,互相看着,仿佛在进行一种巫术表演。我的手臂一直平举着,有些累,我想要放下,但她依然举着手臂,我也只能牵系着她。她的手柔软而白皙,手指纤细,青幽的绿色血管布在表面。于是我想到天宫,想到嫦娥。她白皙的手给了我白色的想象,我的内心仿佛下过一场纯白的雪。在漫天的雪花中,我一遍遍温习她的美丽。
天渐渐亮了,我们仿佛雕塑,被天光布上银色的辉光。她终于说,你回去吧。我说,你还会等我吗。那时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到自己可能将要被调离到其他地方。她说,天亮了。
没过两天,我果然被调到另一辆车上。在临别那天,我吻了她的脸颊。我闻到苹果的清香,让人真想啃一口。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现实,她似乎附在我的耳边说,我会等你的。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而且壮阔,如同北太平洋暖流。
在另一辆车上,我疯狂地思念雨菲,因着思念,我显得更加孤独,像一只空荡的芦苇。我常常凝望对面停驻的车辆,希望能够从某个窗口看到她,但我自己也明白,这无异于痴人说梦。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梦到她。我结识了新的乘务员,住进新的囚笼,看着不同线路上似曾相识的风景,从树枝的摇动中间接地感受风声。在到站的间歇中呼吸车站的空气,偶尔在吸烟区抽一颗烟——在离开她之后,我学会了抽烟。但我始终忘不了她,我常常将别的女子的背影认作雨菲,也常常将正和我说着话的女子误认为雨菲。你有些心不在焉,人们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我知道自己确实如此,但又毫无办法。为了避免思念,我注目于无聊的琐事中,我观察人们的鞋面,一个女子穿着绣着兰花的黑色布鞋,蓝布裤子拂在鞋上,遮了半只,裤子又被凳腿遮挡;我把玩人们劳顿的表情,就像把玩一只雕花杯子。目光游弋之后,长久地羁留。人们的表情游走在五官中,像一阵风。如果这阵风过去,人们可能会恬淡一些吧。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又接到通知,将我换回到原来的列车,就像挪动一枚棋子。我欣喜若狂。这时候再回望一年中所有的悲辛,都不足为道了。仿佛骇浪摔碎在巨大的礁石前。我说,我又回来了。然而我没有见到雨菲。我问人们她去哪里了。一个说,她的母亲病了,她回去看她。我哦了一声。过了半个月,她终于回来了,即使站在很远,我也能够感到她的忧伤,正散发出苦甘蓝的味道。我安慰她,用默默无言的方式。在工作的余暇,我坐在她的旁边,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悲痛的核心。在我看来,悲痛是一个不息的漩涡,人们的精神在其中静默地旋转。这听起来像黑胶唱片,但比唱片更加迅疾。但我在距离其悲痛的内核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就再也不能前进了。我无法完全地感同身受。这种感觉就像修炼到一定地步后始终无法更上一层楼一般。我沮丧地向她说了这一点,她说她已经走了出来,余下的只是悲伤的惯性。你也没必要和我感同身受。当我们不一样时候,我们才有各自的意义。听了她的话,我重又高兴起来,就像转过一边是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的小路。
我们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具有了很大的质量。像一朵积雨云,酝酿了很久,终于在某天降下瓢泼大雨。后来她说,那天列车颠簸得很厉害,就像海浪中的一叶小舟。而我驾着小舟,在藕花深处依佪。
有一天,她指着自己的肚子对我说,你就要做父亲了。我先是感到一阵困惑,像是猛地被人敲了一记,接着欣喜不已,我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像地质员勘探地质那样。
我和她请了假去结婚,在婚礼上,她美得像一个陌生人。美得像那些转瞬即逝的风景,美得像一切得未曾有的事物。这是我才发现,我从未真正发现她的美,就像我从未抵达她的悲伤的核心一般,她的美就在于她的悲伤。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像是吹气球一般。我有时候想她会随着风飞到天上去,变成怀抱玉兔的嫦娥,而我愿意做不断伐树的吴刚。在那些美丽的日子里,我们一起设想着孩子的相貌,我们都说孩子像自己,我们还在难得的闲暇中买了一些小孩的衣服与食物。我们拥有女娲造人一般的喜悦。我们默默无言,但总是相视而笑。像一对幸福的傻子。
后来她生下一截铁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