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经历

A在北京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叫做L的女生。有一次她让他和她去牛街。于是他们一起去,他们在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吃完饭就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将这件事与另一件事联系起来,大概因为他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吧,在记忆的潮水中,很多事都浮泛如萍。另一件事是看电影,也是一个傍晚,她在外面等他去看电影,他还在上课,打了下课铃,还有一些内容没讲完,老师的语速骤然加快,又过了一会才下课。他跑出来,和她回合,两人一起去离学校不远的电影院看诺兰的新片。虽说不远,但认真走起来似乎也还要走一段距离。她很喜欢这样类型的影片。恍惚中,他以为去过牛街后就去看电影,如果时空错位的话。时空总在记忆中塌方,这他是知道的。

后来A去了天津,和另一个叫做B的女生一起,他们站在海河边上看巨大的摩天轮,好像地狱里的火轮,但没有接近,亲近竟不可接近。她的兴致不是很高,因为手机丢了,b用a的手机给丢失的手机打电话,打不通,又打电话冻结了银行卡与手机号。但第二天就好了,两人在街上走,记不清哪条街了,一路都是梦幻一般的童话中的建筑。后来a又帮b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手机。

A后来想了想,自己确实在外面漂了很久,有点像漂流瓶。他坐在火车站上的椅子上,夜渐渐深了,人变得稀少,他可以将自己平放在那排座椅上。躺了一会,a看了看表,来早了,而明天是清明节,于是他拿出纸笔,抄了一会《维摩诘经》作为压胜,“直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不谄众生来生其国;深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具足功德众生来生其国;菩提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大乘众生来生其国……”他要去哪里呢,当他进车站时候,就一直在想。他可以有很多去处,比如任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了车,对面坐着一个女子,他问她去哪里,她说去丰县。他问她做什么,她说幼师。工作忙吗。她说还好。她说话的时候两手放在绛色小皮包上。他去过道上抽了根烟,又坐回来。他又和她攀谈起来。她说着说着笑了。她的声音有些粗,他一开始以为她很好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他中途下了车,而她正在座位上打盹。他站在站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城住了几天。这里的狗很多。时间以二倍速向前推移,在回首时候他几乎忘了这段压缩过的时间,好像脱水蔬菜一般。有的时光被遗忘,有的被加密,有的还有备份,有的则被篡改。他在回忆时候,像是史家编撰史书一般,将自己的经历重新糅成一团乱麻,将一些基因链一般的事件检出作为二手经历。好像仿真枪一样,或者真假孙悟空一样,只是对经历的单纯模仿,虽然表面看起来很像。但他已经很久不再回忆了,直到他的生活似乎向着原来的轨迹发展。

不过是二手经历。

A打开书,第152页,“沉思着我们的前途。”无聊时候,A随便拿起一本书,随便翻起哪一页,看了起来。当他抬起头,发现是公元一九九八年了。电视里正播放着王菲与那英《相约一九九八》的合唱,“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走在街上,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红色标语,可以坐着自行车,三轮车,小汽车走过去,买一张彩票,大概率中不了奖。事实上这应该是两年之后了,九八年A应该在另一座城市,反复上幼儿园,不同城市的幼儿园。他背着水壶,像一个解放军。那时候也许会有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些小男孩,看一些诸如《葫芦兄弟》之类的动画片,玩一些无伤大雅的游戏,比赛滚动轮胎和铁圈,打啤酒瓶盖,玩金箍棒,身体像壁虎一样柔软。他们就是通过弯折自己的身体而穿过虫洞的。

不管过去如何,人很多时候感到自己仿佛耶稣,一生下来就这么大,而不愿意承认即便现在也在不断逝去,将一个坚守城池不力的大将,眼看着人生的堡垒被一点点瓦解。那些云梯,那些撞木,震撼着大地的根基,让整座城池危在旦夕。

九八年,a和女孩的朦胧感情让众人都成为了陪衬,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感。

一九九八年,A站在十字路口,他迷路了,前面出现了豹子,狮子和母狼。它们都恶狠狠地盯着他。A心里感到一阵慌乱,这时候一个女子走过来,将三只野兽喝退,带领他走进一间房子,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两边还有几张静物画。他感到突如其来的困倦,于是躺在床上睡着了。梦中她变成了蛇精,她告诉他他是一个葫芦娃。他说自己是杨家将。她又说她是警幻仙子,因为他的祖父叮嘱,她要教给他一些云雨的本领。他随她前去,她给他看了许多小人书,他翻看了李白传,还有西厢记,以及其他小人书,她知道他天资聪颖,怕他看到自己的命运,于是拉他去听音乐,为他后来坐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埋下了一个长长的伏笔。他听到了什么呢,他听到了奔腾的骏马,听到了美丽的草原夜色,听到了长戈相击火星四溅。听到会心处,他就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有人胳肢一样。她敲了他的头三下。他三更来,看到她打扮得美若天仙,两人成云致雨,春风一度。后来他问她叫什么,她说叫C。

A后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叫做c的女子。他想要和c重返九八年。可遇不可求的c,衣袂飘飘的c,不存在的c。

A参加了一场考试,他写上姓名,答完题后,还有许多时间,于是在试卷上画了一只狗,得了零分。他又参加了一次,像范进一样中了举,但没有疯,离发疯还有一光年的距离。他时常为自己太过正常而感到抱歉。他应该像尼采或者梵高或者徐渭一样,至少,像苏格拉底那样。

一九九八年以后,再无时间。

A说,万事万物都有联系,他试图通过一个认识的人认识另一个人,然后再认识下一个人,直到发现c的踪迹。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d,d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像是一颗闪亮的恒星,周围环绕着许多行星。但d只想和a在一起,d说,他们都没什么意思。A带她去看钢管舞,她要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他挣开,他说这是在欣赏美。为了增大摩擦力,跳钢管舞的女子将白色粉末抹在手上,一直升到很高的地方,用腿夹住钢管,上半身向四面快速旋转。他带她去打弹弓,a百发百中,打得靶子啪啪作响。他从背后矫正她的姿势,帮她握住弹弓,她也射中了。后来d转过身想要拥抱他,但A推开了她,她开始哭泣,他问她为什么哭泣,她不说话,自己走了。A在原地等了一会,然后自己回去了。

A是什么时候认识的y呢,他想了想,是在一次培训会上,y坐在他后面,y的眼睛很好看,一种意想不到的好看,尤其笑起来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y笑得并不多。Y眨着眼睛,问他培训老师说了什么,a摇头说不知道。后来y要请a吃饭,y说她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A说太阳系外面吗,y说还要更远一些。在那个荒凉的星球上,y说,太阳光也是一种奢求。A问,星球上有没有玫瑰。Y说,有倒是有,但和这里的不一样。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但可以感受出来。A说,你平时回去吗。Y说已经有好久没回了,还好这里有一些朋友,不然也怪寂寞的。A问你们平时去哪里玩。Y说去商场转。A说,我想你可能喜欢唱歌。Y说还好,只是偶尔唱一唱。A想象着y和朋友一起去商场的样子,想到y穿着蓝色毛线衣,黑色休闲裤,为什么会想这样的事,实在没什么道理。

X对a说,你知道今天下雪了吗。A说不知道,什么时候。X说大约中午时候,当时我正出去买东西,而后雪花飘在我脸上,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你。

Z邀请a去南方,a没有去,z问为什么,a说时机还不成熟。说到底,时机就像一个西瓜,想要吃西瓜得等到它熟了的时候。可是z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待时机,她问,你是说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那一步吗。A说不是,这和关系没有关系。大概和天时地利有关系,但也说不清。

A想,他大概是在以x为横轴,y为纵轴,z为竖轴的空间里存在吧。而更多的人是更多的空间轴,于是a生活在多维空间之中。A有些忘记c了,但偶尔还会想起来,想得不多,好像蓝色墨水渐渐褪色一般。

在一九九八年后的伪时间中,又过了许多年,a觉得从前的时间越来越像一座破旧的空房子。他发现了它,但再也不能住进去。

B说,不如我们重新来过。我想回到从前,我们能像从前一样吗。A说我已经忘了。B说不要紧,只要你喜欢我,你还喜欢我吗。A说我不知道。b说我们出来再说吧。他们约定在电影院见面。

在和b看电影的时候,a忽然想到了和l看电影时候,l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电影呢,l真是一个奇怪的女生。但自己又何尝不奇怪呢,a想。看完之后l说好像看不大懂,l却觉得还可以理解,并不是理解力超过常人,只是愿意接受罢了。这多少也大概能表现出a的宽容吧。B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a才回过神来,他问什么。B指着荧幕上的人。A说啊,不错。B说有点累,于是将头靠在a怀里,a多么像一个枕头。B说他的胸膛里有宇宙的声音。B也许想要将他的心挖出来看一看,就像在工地施工一样,用挖掘机在胸膛上挖一颗心,b就会拿出他的心,像红宝石一样的心,说我也曾得到过他的心。但a也许没有心,他用地球作为自己的心,用燃烧的煤炭作为自己的心,用永不凋谢的玫瑰做为自己的心。电影情节陡然紧张起来,b看得很认真,头摆正,眼睛瞪得很大,身体前倾。她回过头来,将a的手放在自己身后。

看完电影,她说饿了,两人去吃火锅,b说,你还记得一开始吗。A说忘了。B说你当时抱布贸丝,来即我谋。A说我确实抱着一匹布,我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抱着布。

但a和b的联系还是淡了,a总是想不起来联系别人,于是相关的联系如同游动的蛛丝一般被风吹走了。

A又遇到了y,y还要请他吃饭,a还记得上次吃饭时候两人相对而坐的画面,为什么人总要吃饭。Y问他要喝豆奶吗。A问有没有酒,服务员回答没有。于是两人用豆奶干杯。Y说a帮了她的忙,但a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也许什么没有做。饭店在二楼,两人坐在窗户边上,从洁净的窗户中可以看到对面的房屋以及半截街道。如果单在上面,会以为是空中楼阁,吃完饭,y的手机没有多少电了,于是在一楼充了一会电,这时候看外面和二楼时候并不相同,仿佛天空垂下来,几个不同颜色的凳子七零八落地摊在地上,店主站在柜台后面,和店员张牙舞爪地说些什么。A看着外面,一时间感到茫茫然。外面起了风,纸屑、泥土被卷起来,而后又掼下来。A注意到,Y的身上挂着小巧的皮包。A想到b的身上也挂着包,但b很懒,她喜欢让他帮她拿包,并说男生都要帮女生拿包,他斜挎着小包,感觉到一种不相称的好笑,于是提在手上。Y充好了电,两人就各奔东西了。好像相遇就是为了离开,一再相遇,一再离开。后来y和一个人结婚了。

A后来还是和z去了南方,下了好几天雨。A拿着伞,z偎在他身边,雨却是斜织过来的,两人身上都淋湿了一些哪里都是湿漉漉的,地铁台阶、广场、街面与店面,以及人的脸色。终于放晴了,z拉着a去街上走,发现街上一家奶茶小店,买了两杯奶茶。A看到天空的颜色湛蓝,好像流过泪的眼睛。Z边走边唱,将手吊在他胳膊上,像是吊在吊环上一样,z一定可以在吊环上做出各种体操动作,成为体操冠军。她的身体很软,像口香糖一样。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天桥上,站在拐角,z张开双臂,像一个疯子一样喊叫。路人纷纷看她。直到他们走到马路的另一边。从白天一直走到天黑,走过僻静的小道,仿佛转过去就是昨天。走过繁华的大街,路两边有成排的盆栽,然后打车回去,在旅店旁边的烧烤店吃过饭,再转到附近的水果店买一些水果后回去。

后面的事仿佛浸在浓重的雾中,a已经忘记了,或者将之与其他事相混淆了。A还记得什么呢。

A有一种渴望,他想要回到一九九八年。就像回到黄金时代,回到故事会。他已经想了很多次,但每到将要付诸实践的时候,都打了退堂鼓,为了躲避这件事带来的心烦意乱的情绪,a做了许多其他的事,有一次他一连三天三夜没有睡觉,饭也很少吃,还有一次a游了一整天的泳,手上都起了泡。

A找到x,x说你来了。A说我想要回到过去,x说,你怎么回,做梦吗,还是有什么工具。A说,过两天会有一条从银河上顺流而下的一条船。你可以和我一起去。X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和你一起去,万一我不去呢。A说,别闹了,我知道你会去的。

两天后,两人坐在从银河漂来的船上,船很大,好像诺亚方舟一样,里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动物,有的长着四只眼,有的长着五条腿,都安安静静地坐着,船疾去如飞,耳边哗哗地响着,两人仿佛被投进时空漩涡中的两枚石子。他们拉紧手,她的手太软了,仿佛就要像奶油一样融化。风太大了,两人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两人睁开眼时候,发现来到了从前,但并不是一九九八,而是二零零八。隔着二零零八望向一九九八,犹如隔着汪洋大海看海岛,终究是雾里看花。X问船还会来吗。A说,一时半会不会来,我们只好先跟着二零零八的脚步向前走了。二零零八被地震震成二零和零八,二零又被大雪掩埋,然后是奥运会。

梅花开了几日,转眼到了二零零九。零九年的月亮似乎比零八年的更圆一些,x和a来到一座县城,两人一起去台球厅打台球,去网吧打游戏,打得天昏地暗,到了吃饭时间也不觉得饿,买两袋方便面敷衍了事。

在游戏中,a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原先的记忆又浮现出来。正是她,在游戏中向他回眸一笑,他记得这笑,动人而美丽。他呆住了。不知不觉地,他进入到游戏中。敌人来了,用刀劈向他,她急忙用刀支开,用身体护住他。他急忙也抽出刀帮助她,两人一路前进,势如破竹。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她问,你怎么来了。他说,我一直想要找到你。她说,这里很危险,你应该想办法出去。他说,我想和你并肩作战。她将他的头按下来说,小心。一颗子弹从他的头发上掠过。A感到有些害怕,但他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他说,你和我一起出去吧。她朝刚才子弹射来的位置开了一枪,a听到远处呃的一声以及枪坠地的声音。她说,我在执行一个任务,目前还回不去,不过我们还会见面的。你先走就是,我会去找你的。A说,你要保重。她将他送到一间破旧的仓库,仓库门的铁皮被子弹打得斑斑驳驳,里面还有一股油漆的味道。她说,后会有期,就从仓库里走出去了。

X过了好久才发现他在发呆,她推了一把a,a问,咦,我在哪里。X说,你在网吧打游戏啊。A定了定神,重新用键盘玩起来。但她已经不见了。A用力点鼠标,都没有她的影踪。

又玩了一会,反复生死,颠倒梦想,他一次次重新启动游戏,一次次退出,到底感到有些无聊,他将鼠标放在一边,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他通过x能到达她吗。她更像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存在,只是用光芒照耀,而不是实体的浮现。X将脸贴过来,好像跳贴面舞一样,但她的动作很快,好像被风吹过的遮掩月的云一般。他捕捉到了云,就像一个渔夫,千万孤独的渔夫。他们走到灌木丛边时候开始接吻,她用手挽住他的脖颈,成为对方的项链,他抱住她的腰,成为腰带。来往的人多了起来,都侧过脸看他们,两人放开对方,继续往前走。他觉得脚步变得轻快了,他对她说,我看了天象,过几天船就来了,我们可以坐船去一九九八年了。她握住他的手,他来回地甩着,好像要将胳膊甩出去。

这次船走得很慢,上面没什么人,她坐在船边,两只手朝后摆着,看着他笑。X走过来,递给她一杯鸡尾酒,他自己拿着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他们干杯,杯子发出轻快悦耳的声音,他面朝着银河,银河上泛着灿烂的星光,但相隔很远,好像一袭缀满宝石的华美衣裳。他们经过了鹊桥,一些喜鹊恰恰地叫着,黑羽白腹,像是穿着燕尾服,喜鹊先生,喜鹊女士。一只喜鹊飞到x头上,x像是戴了少数民族的头饰。她像是蒙古顶碗跳舞的女子一样动了动身子。喜鹊又飞走了。X问,银河的两岸是时间吗。A说是的,无穷无尽的时间。牛郎和织女会在某一刻相逢,某个瞬间,一瞬即永恒的时间。

他们来到一家叫做一九九八的歌厅,有人在上面唱《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红黄蓝绿的灯光照耀着人们的脸庞,光影交错,在光与暗之间还有另外的色彩,好像将彩虹揉碎散在这里。舞池里人们在跳舞。舞,舞,舞。一个人走过来,对a举了举酒杯,说,a,你回来了。A看了看他,握住他的手说,你是小西吧。小西是a从前的邻居,他们一起玩滑梯,a在滑梯上把裤子都磨破了;一起买玩具吃零食,据说常常有人吃多了零食而得病的;一起看还珠格格,坐在一张沙发上,看小燕子如何如通电一般活跃。小西说,我经常往来这边和那边,他穿着白衬衫,黑西服裤,理着大背头。两人抱了抱,小西指着x说,这是你女友。A点头。他问小西往来做什么。小西说,现在不大方便说,如果你感兴趣,等回去了再说。A拍着小西的肩膀说,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小西说,该遇到的人总会遇到的。

A和x在舞厅里跳了一会,x的舞跳得很好,出了岔也好,是天生会跳舞的那种,a也是这样。两人左右晃动着身体,好像两种混合在一起的试剂。A想,X宛如起伏有致的山脉,而自己宛如抖动的绸缎。等到跳完舞,小西已经不见了。

A带x去自己小时候居住过的地方。两人叫了一辆三轮车,a很喜欢这样的三轮车,好像剧院或饭店里的包厢,在呈半包围形状的角铁构架的顶棚下,有正反两排座位,小一点的三轮车则只有正面一排座位。因为顶棚上面蒙着帆布,两边是有机玻璃,走在路上并不会觉得气闷。尤其在雨天时候,收了伞,坐在里面,听着雨滴落在帆布上的声音,看着斜斜的雨,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快乐。

两人在一个大院前下车,不断有小孩子跑进跑出。A让x先进,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花被子、粉被子、蓝色条纹褥子还有裤子、半袖之类的事物,墙上还挂着晾干的腌菜,玉米棒子,红辣椒。两间面南,三间面北,东厢房是杂物间。一张脸在晾晒的被子后面沉沉浮浮。如同螺丝骤然拧紧一般,嘹亮的小孩哭声从一间屋子里传出来,让x心里一惊。然后是呵责的声音,狗吠的声音。一只猫从一截矮墙跳上房顶,尾巴甩了一下,警觉地看着他们。A袖着手,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果树,好像果树是他多年未见的兄弟。他没有说他住在哪一间房子里,x也没有问。两人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一个女人,小西的母亲问,你们来找人吗。A说抱歉,我们好像走错了。说着和x走出去。X问,感觉如何,a说,如果重头再来,我要选李白。A又带x去了他小时候读过的学校,路上在百货商店买了一大袋喔喔奶糖,和x边走边吃。从家到学校有一百种走法,他记得有一条是穿过闹市,另一条则有些荒凉,一边是石壁。众多的道路,众多的歧义,从小他就生活在巨大的歧义之中。小孩总喜欢考双一百,显目的红色数字浮在舟一样的双横线上,山水与火都是象形字,很可能因为疏忽而被扣去一分,但比一百分还要高的就是九十九分。下课了,小孩都跑出来,掣动着胳膊,好像胳膊使他不自在似的。A拦住一个蹦蹦跳跳的可爱的小孩,俯下身递给他许多喔喔奶糖,然后问他以后想要做什么。A忽然想起来,在很小时候,有一天下课,有一对陌生的男女拦住自己,递给他许多喔喔奶糖,问他以后想要做什么。A的头脑里好像忽然照进一道光。

A小时候很喜欢吃喔喔奶糖,奶糖包装袋上有各种颜色,蓝色,粉色,红色,上面有不同的动物,小鸡,大象,猴子。剥开糖纸的瞬间和吃到奶糖的瞬间同样幸福,同样甜蜜。

等到小孩说了谢谢跑开之后,x说,那个小孩很像你呀。A笑而不答,笑得像奶糖一样甜。

两人一起去喝奶茶,x说,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生活。A说,像我们的人确实不多。X喝了一口飘着热气的奶茶,用双手捧着碗。X说,要写牛肉吧,跑堂的端来三两牛肉。吃,a用筷子夹给x。x吃得津津有味。A说,变化确实很大。X说,毕竟时代在前进。A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但不至于流泪。

路上,有几个人骑着马快速跑过。X说,我也想骑马。A带x去骑马,x坐在前面,a拉着缰绳,x唱,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马开始奔腾,风荡起来。A问x想去哪里,x说想去草原,于是两人一路颠簸跑到草原。X说有点颠,我们下来走吧。A牵着马,x走在他身边。好像侠客一般,向着太阳降落的地方走去。太阳一直在跳伞。草地很柔软,a和x躺在草地上,云慢慢地流动。

两人回到城里。途中遇到了c。a下马,拉住c,问c要去哪里。C说去所有和我有关的地方,寻找和我有关的人。A说,我也是和你有关的人。C说,是的,但人们大多只能并肩行走一小段路,然后各自离散。A过了一会才想起x,但x已经不在了。C说,不必担心,你过一会就会找到你的同伴。A说,那么,我们再走一段路吧。C将马还给主人。这时候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两人踏着清霜一般的月影,默默地走着。A忽然抓住c的手,说,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找你。他的手有些发抖。C说,当然,可我还要去指引小时候的迷路的那个你,你应该明白,你回来只是一个偶然,更多的人还停留在原地,他们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能手捧着未来如同手捧着鲜花。我知道,a放慢脚步,他看着渐渐从夜幕中撤离的人们,边走边说,我知道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但我想,在某个时间点之后,一切都变成了假象,所有发生的事情之前已经发生了,未发生的从未发生。C说,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是对的,但并不全是这样,因为你同时也是错的。时间诚然是一个环,但也有时间不能囊括的东西,比如爱或者其他什么。A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抓着c的手,而c也发现a想起他抓着自己的手,脸上便生出红晕,a也看出c因何脸红的原因,于是也感到脸上热热的。A将手放开,c突然飘走了,像热气球一样。A伸手去拉,但c飘得太快了,a追着她跑,c越飞越高,像是断线的风筝,留给a一个微笑脸庞的剪影。A有些失落地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街角他看到了蹲在地上用炭笔画画的x,你去哪里了,他问道。X说,我一直在这里。A问你在画什么。X说我什么也没有画。A弯腰看,果真看不出来,纯然是线条的交织。a站起来,向x伸出手,x拉住他的手,好像拉住一根稻草,站了起来,向左右伸展了一回腿脚。X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这时候小西向他们走过来,说,你们有住的地方吗。A说,不麻烦你了。小西说,不算麻烦,正好我想找人作伴,你们不知道我平时有多么孤寂,就好像你看着周围都在下雪,没有一个人,但不知道是真没有人,还是被飘雪遮挡了视线,总之是非常寂寞。于是两人都和他走。小西亲自下厨,围上围裙,a和x帮助他切菜,小西说,这几年什么也没做,就是厨艺长进了。油在锅里嗤嗤拉拉地响着,菜与肉在锅里团圆。三人都闻到了好闻的饭香味与辣椒味。三人坐在一起吃饭,x为大家盛米。

a问,你在此地和彼地来往了好多年吧。小西说是啊。A又问,你会和现在的人们说未来的事吗。小西摇头说,未来不可说,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做我们这一行的都要遵守。你一定会好奇我们在做什么吧。其实我是国家安全局的。A和x听了都直了直腰。小西说,你们不要告诉别人。A说,放心,我们都是可靠的人。小西说,我大学时候学的是公安,毕业之前不久有人问我要不要做和国家安全有关的工作,我说当然愿意,于是来到了这里。小西吃了一口辣椒,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们知道,一件事的发生自有其渊源,就像一个受力物体一样,受到很多方向的力,但最终去向哪里还是要看主要的力的推动,事情也是这样,当它发生后,可能有一万个原因。怎么说呢,我好像走入了表达的歧路。应该这样说,一件事的发生并不只是由眼前的其他事或物决定,而是有一个很久之前就埋下的隐患,通常是非常之小的一件事,但渐渐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忽然发生爆炸。用一句名言说就是,祸患常积于忽微。A说,我知道了,你们做的工作就是回到过去,将隐患去除。小西说,聪明。A问,可是这样做,不是改变了正常的历史进程了吗。小西说,是会改变的,很多方面都会受影响,因此我们只是在极小的部分做一些改变,就像手术中的微创手术一样,来消除一些消极因素,历史这个病人立即就会好起来,重新活蹦乱跳。这些就像毛衣的线头,有重重破绽,但人们都将之叫做命运。A说,你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让我想一想,我想到了,如此一来,我们的经历不就变成了对于以前行为的模仿,几乎是很拙劣的模仿。人就失去了主动性,反而被时间玩弄于鼓掌之中,这样的经历不见得会很好吧。X蹙着眉,赞同地点了点头。小西说,是有这样的问题,但至少世界大概会变得好一些。A说,不见得会变得更好。大家都希望能创造美好的历史,但如果滥加涂改,会不会使人们缺少一种真正的反思的精神与直面的勇气呢。小西沉默了一会。X说,也许存在即合理吧,不论怎么奇怪的事,一旦确实知道它的存在,好像就能够体谅一些了。小西的手机响了,他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A扒了几口饭,吃了一口菜,x吃了几口放下碗筷,小西已吃完了,两人去厨房洗碗。一会,小西回来,连忙说,不用你们洗。A说没什么。小西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说,我们收拾东西走吧,就要发生大洪水了。A说,你先走吧,我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小西说,可是这里并不安全,你们和我一起回庚子年吧。A说,如果在这里找不到宁静,那么哪里也不会有的。小西说,祝你们好运,如果在过去死去的话,就永远回不到现在了。A说,我知道。

先是暴雨,将世界浇成落汤鸡。然后就来了大洪水,好像猛兽一样奔来的洪水,从天上降下来,将房屋冲走,将电线杆冲倒,摧枯拉朽,浩荡无涯。人们在疯狂地奔跑,但一个大浪打来,人们就倒进水中。就在这时,一头黄牛游过来,朝他们哞哞地叫,似乎在示意他们坐上去,a拉着x跨上牛背,抓住牛的两只角,好像骑摩托车时候抓住摩托的两个车把一样。牛在浩荡的大河中向前缓缓飘荡,水涨得飞快,牛也跟着漂在上面,一直向前漂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