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相忘于江湖
李铭是在一次培训中认识王华的。王华来得晚,坐在后排的李铭旁边。李铭不大喜欢这些冠冕堂皇的事,尤其是讲座之类。他打算出去透透风,顺便吃口香糖。自从他戒了烟,就改吃口香糖了。
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贴着裤缝。他站在空地上的一棵柏树下面,看着毫无表情的建筑与飞舞的鸟雀,一只脚竖直站立,另一只弯曲成半弧。不一会儿她也出来了,向他走过来。
你也出来了。
嗯。
我还以为你听得很认真。
也许是这样。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衣,面孔精致,像干练的男子。
你喜欢黑色吗。
我偶尔喜欢黑色。
你叫什么。
王华。
我叫李铭。
很高兴认识你。
王华我想起你长得有点像我们大学时候的古代汉语老师,还有点像我们大学的一个同学,你是两个人脸面的平均值。
是吗。
是的,古汉老师带着儒雅的气质,而另一个同学则显得更加浪漫。
你喜欢古代汉语吗。
一般,有时候觉得比较有意思,但大多还是没意思。我还记得帮滂并明,非敷奉微之类的中古音。
王华绕着柏树走了一周,她的双手插在兜中。她掏出两颗烟,是很细的坤烟,递给我一颗,吃烟吗。李铭说我刚戒了。她独自吃了一颗。久违的烟味让李铭感到莫名的激动,他的心跳得很快,他伸出手捂住它。仿佛被剑客刺伤的人。
那边有摩天轮。
在哪里。越过那道墙就可以看到。
他顺着她的手望过去。
确实,那边也许有一座游乐园。
也许是一座公园,公园里有时候也有娱乐设备。
我们与公园只有一墙之隔。
我们可以绕过那堵墙。
李铭和王华一起走出院子。两人走过一条废弃在路上的铁轨,走过一座烟酒店,一家手机店,播放着流行歌曲,还有一家饭店,窗户上贴着家常便饭,走过一条又一条街。
我还以为很近。
再走走就到了。
沿着一条窄巷,他们走出去,马路对面是一座门前守卫着铜铁执戟卫士的酒店。铜卫士的头上还插着一根翎毛。
原来是一家酒店。
不过如果不走过来就不会发现是一家酒店,而且里面还有摩天轮。
我想起南方穿楼而过的一条轻轨,很多其他地方的人都喜欢在那一站反复上下。
他们往回走。脚步踩在新近落在地上的叶子上,发出嚓嚓的声音。飞机划过天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一个小男孩追着小女孩跑过去,留下鲤鱼泡一般的笑声。
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
他们一直很开心。
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
我记得很久以前一次看电影时候,朋友递给我一只耳机让我听歌,正是《不想长大》,我不想不想长大。但当时我却渴望着长大,我朦朦胧胧地知道当时有很多小孩不能做而大人可以做的事情,我也想做那些事,所以我就想要长大。
也是,大概只有大人才不想长大。
抽完烟,她的手划过一道抛物线,将烟蒂准确地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中。他吸了最后一口烟气,将口中的口香糖用纸包了,扔到垃圾桶中。
吃口香糖吗。
她摇摇头。她的脸上显出芙蓉花开过后的凋萎气息,但只有片刻。他相信他在那一刻闻到了花香味。
不远处传来钢琴声。
每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大学教学楼里的自习室就会放同一首钢琴曲来宣布自习时间的终结。我听了四年,悲伤的时候听过,欢乐的时候听过。直到毕业后的一年我再去时候才发现是理查德的《秋日私语》。
他回想起大学时光,好像是不久前的事情,又仿佛过了很久,地老天荒一般。
我们大学有一个老师每次上课之前都会放同一首钢琴曲。歌声很舒缓,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歌声溶于水中,还带着一丝感伤,一丝孤独的况味,让我想一想,日记,笔记还是,想起来了,是《安娜小笺》。那种情景就像你独自走在寥落的街头,看到远处的一片红色的枫叶。秋天就要来了。但秋天也会很快过去,然后是下一个秋天。
转过一个街角。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心底留下交错恍惚的光影。眼睛里却倒映出凄迷的往事。
一个街角后是另一个街角,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王华,你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去看个电影吧。
去电影院要从另一个方向走。电影院周围有一家玩具店,一家肯德基,飘出炸鸡的味道。停车场中,几辆车斜斜地停驻在店铺前,被黄色的护栏围起来。
需要从一家底层的商店坐自动人行道上去。上去后迎面是一家游戏厅,游戏厅的灯光黄绿交织,映照出浮世的光辉。爆米花味扑面而来,正中由爆米花构架成一座小型迷宫。墙角边上的玻璃橱窗里放置着一些机器人模型。
在入口处,两人买了票,坐在黄色长凳上等了一会,王华翘着二郎腿,脚上穿着黑色皮靴。
你的皮靴很好看。
我也这样觉得。
我喜欢你这样自信的人。
我也喜欢我自己。
检票员说电影马上开始了,大家过来检票吧。
左拐进入七号厅,顺着脚下发着绿光的数字号码走到第八排。
电影本身平淡无奇,观众也寥寥。
人们走进电影院,又走出电影院。电影院就像是一个行程中转站,一个情绪处理场。
也许这部电影很好看。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前面的那个观众一直在打瞌睡,也许他不管看什么都会打瞌睡,因为他觉得在电影院才能睡得安稳,就像有人习惯在图书馆睡觉一样。
走出来时候天光还很亮。
电影院和外面是两种时间系统,一个通往虚幻,一个处在现世。
如果走到电影里就好了。
小时候我看到电影白色的幕布后火车呼啸着驶过来,还以为幕布后确实有一辆火车。
一个人走过来,他问新康路怎么走。
从这里往北走,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往东就好了。
谢谢。
你很擅长给人指路。
总有人找不到路的,就像总有人想从楼上跳下去。
每一幢楼都隐含着危险,每一条路都隐藏着迷惑。都是这样的。
当一个人站在高楼上,说他不想活的时候,是绝望,是困倦,还是恐惧。当他们面向虚空,面向过去,面向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他们并不是有意上去的,是高楼在召唤他们,召唤他们共同面对无底的深渊与无望的空虚。
我不知道了。
我想起一首歌的一句歌词本来是我不知道冷,我总是听成我不知道了。
哈哈哈,我快笑弯了腰。
就像小树被风吹弯了腰。
他们继续向前走。前面围着一群人。他们走过去,原来是一个人正让猴子做各种各样的动作。猴子瘦小,色泽微黄,眼睛骨碌碌地转。钻过一个又一个圈,爬上一根长杆,做出瞭望的手势。独门绝技,那人说。只见猴子张大嘴,先是腿消失了,接着是身子,然后是胳膊,胸,都被那张空荡的嘴吃去。嘴越张越大,最后只剩下那张嘴,像一只贝壳。人们都瞠目结舌,而后掌声雷动。那人将那张嘴拿在手里,说声变,完整的猴子就又出现了,而且毛色变成了紫色。
真有意思,不是吗。
我也觉得,就像聊斋一样。
训猴人捧着盘子说捧个场吧,李铭从裤兜里掏出两个一元硬币投进去,当啷两声。
糖炒栗子的香味飘过来,那边有一个摆摊卖栗子的小贩。
你喜欢吃栗子吗。
喜欢。
两人去那边。栗子刚出炉,在黑色的粗砂中来回滚动,冒着白色的热气。要了一袋。热烘烘的,走在路上吃。
说起板栗,我想起平头哥。
平头哥是什么。
一种非洲的叫做蜜獾的动物,胆子很大,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常常把毒蛇当做辣条吃。
听起来很有意思。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去往哪里。好像永远没有尽头。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像是走到了鲸鱼的肚中,越走越深。
一家招牌格外明亮的如家快捷酒店从黑色中显露。像是一座从天而降的城堡。占据了人的全部意识。
她拉住他的手。
我感到肚疼。
这是一个隐喻吗。
不是。
我们去那边吧。
好的。
李铭订了一间标间。登记了名字,拿了房卡,刷卡进入电梯。停在三楼,走进长长的走廊。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将幽长的巷道视作危险的象征。一桩谋杀案,一个陷阱,一次埋伏。也许是因为恐怖电影看多了。
我没有这样的感觉。但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家商场,我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走进去,我们同时感到一阵阴气袭来,就都连忙往出走。
走到房门前,将房卡贴上去,滴的一声,按动把手,房门开了。两个椅子扑面而来。
我好累,本来我没有那么累的,但是看到床之后我就感到很累。
我不是这样,我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就像精神病一样。
电话响了。
我接一个电话。
她点点头,拉上窗帘。窗帘一共有两层,靠近窗户的一层是白色的。
培训完了,我在和同事吃饭。是男的。以后和你去。
你女朋友吗。
是的。
你应该去陪她。
我可以不用每天都陪她的。
你不知道女人有多么希望别人的陪伴。
你也是这样。
他用手抚摸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什么呢,岁月,还是果实,抑或镜中的土豆。他的手往下移,像是将百叶窗拉下来。他接触到她的脖子,一截汉白玉,一柄如意,还是伞柄。
我很累。
他们躺下。他没想到她会那么柔软,就像一颗水蜜桃。也许是他被她的黑色皮衣骗了。他或许还以为她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人。或者女排。排球运动员总是又高又瘦。
你喜欢排球吗。
学过一点,打排球,打不了一会胳膊就会变红。
免不了的。
就像人在风中就会变得感性。
就像人在床上就会变得旖旎。
我这样闭着眼,一会就可以睡着。
也好,我可以看着你睡。你的睫毛很长,就像今天早上我看到一片叶子的脉络。
你可以这样抱着我。
这样吗。
是这样。
这样也可以。
我感觉有点硌。
好吧,那就这样。
好痒。
就像海风吹拂你的脚心吗。
就像狗在舔地上的糖。
我觉得你的身体里有一座活火山。
是来自地狱的火吗。
我觉得很烫,就像烫金字体一样。
不要这样做。
要嘛。
我还是一朵娇花。
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没有红。
你的耳朵也红了。
真让人讨厌。
以前一些女生喜欢撒娇,在微信中喜欢将讨厌说成吐厌,将我说成窝。
现在也有,将大狮子说成大西几,小老虎说成小脑斧。
我喜欢问别人你们喜欢何润东吗,他们都表示难以置信,说喜欢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明星的名字。
何润东吗,你确定。不过我也喜欢。我记得大学里有一个女生说她喜欢何润东,被其他舍友嘲笑了很久。
那个女生不会是你吧。
被你发现了。
所以何润东可以说是一个分水岭,但不知道分离的到底是什么,就像你不知道东风和西风各自的界域。
关了灯吧。
我喜欢开着灯,而且我感到很累,就像你看到床时候那么累。
可是你只需要将一只手按在开关上,不用滞留很长时间,只要轻轻地给指尖一点力。
他关了灯。
一片漆黑中,响起衣服的綷綵声。他感到两人像是游弋着的两尾鱼。相濡以沫。
我好像听到外面隐约的奔跑声,一个人光着脚跑过草原。跑啊跑啊,结果发现自己迷失在无边的旷野中。
也许是在追逐风。如果你感受不到风,如果你想让自己的血液里也带着风,你可以追着风奔跑。在风中呼喊,看着风声呼啸如玻璃的划痕,在风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就像无足鸟一样。
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哭泣声。
你在哭泣吗。
没有回答。
抱歉,我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需要开灯吗。
没事,我很好。
他的手掠过她的眼底,湿漉漉的。
你为什么哭泣。
没什么,我很好。
我听说一个女子说她很好的时候就是不好的意思。是这样吗。
……
我们应该说一些开心的事。
……
你的烟呢,我想吃一颗。
在大衣口袋里。
他摸索了一阵,找到了烟。你要吗。
我不要。
他用打火机点燃烟。黑暗中,微弱的烟火仿佛呼吸,鲸鱼的呼吸。
他坐起来,拉开窗帘,街景璀璨,霓虹闪烁。照亮来往的人的脸面。如烟云氤氲。也许只是因为缭绕的烟篆。他看不清了。
烟气清新,他猛地嗅了两口。心里弥漫出一片柔软的海。此时,他感到烟火正在燎烧自己的内部,仿佛就要烧出一枚舍利子。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自己的内心。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片混沌,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我仿佛看到了一缕阳光,照进我的梦中。
我也觉得现在像梦一样。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窗外的光像是雨一般斜斜地抖进来。她的脸柔和而朦胧,仿佛一片月光。有一次他看到下午时分的一弯白月,高高地悬在蓝天上。白得像轻柔的羽毛。
早上有时候也有白月光。很清冽,像是一摊水的遗痕。
然而这样的时候是不多的,所以显得很美好。
但美好总是伴着忧郁。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好的,后来我才知道不完满是人生的常态,微妙而且美丽。
夜色汩汩流动,世界就这样生生不息。仿佛其中内置了一个巨大的马达。永远没有停歇之时。
我很想喝酒,就现在。
现在过去未来,如果你处在一个时间点上,就等于在所有时间点上。
我要去下面买一瓶酒。
我也要喝。
好。
他走出去,回来穿上一件外衣,又走出去。直奔旁边的便利店,他在来之前已经注意到那家便利店了。像是南极洲的补给站。他有一种行走在荒凉之地的感觉。
他买了一瓶四十度左右的白酒。
人生如逆旅。他举起酒杯,敬月光,敬未来,敬一切。
也许人不必这么累的。
是啊,可是就像卷入漩涡的事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但现在我想要金盆洗手。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只想做一个好人。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也许你喝酒是忘了一个人,也许你是为了忘记一段情。但你发现你忘不掉的,你只是在与往事周旋,就像与天使摔跤。可是,你知道的。虽然我有些语无伦次,但我还是知道的。
你的电话响了。
也许我们应该走了。
不要走。
你喝醉了。
我一点也没有醉,我号称千杯不醉。我还记得舍友醉了我扶着他回宿舍。我扶着他四处寻找垃圾桶。也许他如果找不到垃圾桶就不会吐。但说终究让他找到了。他吐啊吐,一阵一阵的。我也很想吐,但我没有吐。
你的酒量不错。
你的联系方式是。
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