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欢
下山的时候,道士对他说,你要记得我嘱托你的话。阿曼点点头,看着山上蔓延的乱草,又看了一眼朱红的墙垣,补上一句知道了。道士说我不送你了你好自为之好了。阿曼背着一个青色的包袱,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背影被日渐西沉的太阳越拉越长,就像大厨手上的面条。
走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晚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白日的余温依然维持着夏日的体面。阿曼用手拭拭汗。背上的包袱与背贴在一起。他有些辨不清路了。远处有隐约的灯光,他走过去,是一家客店,灯光晕黄,铺在路上,像是黄酒的光泽,很让人感到温暖。他凑过门口去听,听到里面有吃酒划拳的声音。忽地,一个人打开门,两人撞了个满怀。小子,你撞到我了。阿曼连忙赔礼道歉。那人生得很粗大,眉毛像描过一样,显得很粗,方口阔耳,脸边上有一颗圆圆的痣。瞪了阿曼一会后,走了出去。阿曼进去,可以留宿吗?一个正坐在屋角的女人走过来,打量了他一会儿,正玩牌的人也扭过头看他,说,可以,跟我来。阿曼随着她一起走。走着走着,踩到什么,打了个趔趄,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根长长的骨头。女人急忙说,人们吃完了猪骨头忘了收拾了。阿曼又听到他们吆五喝六的打牌声音。
女人打开一扇小门,走过一段走廊,绕了一圈,又打开一扇小门,如此反复再三,终于进入到一间小屋子里。阿曼很好奇,从外面看不大的房子,内中竟有如此繁复的空间。刚进来的时候,屋内有一股难闻的腥味,阿曼打了个喷嚏。掏出钱要给,女人摆摆手说不用,等到走的时候再给,还说如果有需要就拉墙上的一个铃。阿曼谢过了女人,女人将桌上的一只蜡烛点燃,而后关上门走出去。没有风,但蜡烛的焰火左右摇晃着。屋内的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阿曼将包袱放在桌上,躺在床上,观察摇曳的烛光。想起师傅交给自己的任务。师傅让他找一个名字叫余欢的女人。他懊悔忘了向店主打听一下余欢的下落。据师傅说,余欢大约二十五六,体态微丰,皮肤白润,眼睛较大,嘴小,笑时有酒窝。师傅说完,阿曼脑海里就勾勒出一张余欢的形象来。想着想着,阿曼沉入了睡眠。
一个穿着白色轻纱的女人缓缓走进来,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阿曼的脸庞。用嘴吹阿曼的眼睛,耳朵,脸。而后整个身子贴上来,两只乳房像是两只蹦跳的小动物,在阿曼身上来回蹭着。而后照直压在阿曼身上,阿曼有些无法呼吸了。阿曼翻了个身醒来。原来是一个梦,他的两只胳膊压住了胸脯。桌上沙漏的沙快尽了,远远地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阿曼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摇了摇铃,不一会儿就有人进来。门吱呀一声开了。还是昨天那个女人。女人带着阿曼又把昨天的路从反方向走了一回,就像拧紧螺丝之后又反方向拧松。阿曼一边走一边努力记路。走过一个拐角,忽然面前出现一根悬着的穿孔骨头。女人轻轻拨开,让阿曼先走过去。阿曼问,好像地形发生了变化。是的,女人将垂到前面的一绺头发撩开,这是从地下二层转到上面的,里面还有许多暗道,稍不留心就会走错。阿曼说,怪不得。早饭已经摆好了,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像是巨鼎或是巨塔一样的大锅摆在正中央,锅里的汤水上面泛着一层细密的绿油油的香菜与葱末。周围罗列着许多瓷碗与象牙筷子。许多人坐在一张大红圆桌前面。阿曼拿了一个凳子,也坐过去。女人开始给大家舀饭。好香啊,大家都说。一个耳朵缺了一个角的人口角流出了涎水,说好久没有开过荤了。好吃就多吃点,女人笑嘻嘻地说。你也吃,一个不住用筷子把肉往嘴里拨拉的精瘦汉子说。女人说,我一会吃,你们先吃着。大家就像几天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起来。一块骨头上连着筋,拿着它的人先是用牙咬,筋固执地和牙进行着拉锯战,那人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来揪;一个用筷子去捅骨头里的骨髓,边捅边用嘴从骨头的另一边吸溜着;一个长着连鬓胡的人边吃边问,今天没少放人肉吧,吃着真够味。女人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说,胡说什么,吃饭还堵不住嘴,再乱说不给你吃了。阿曼端着碗,看里面的骨头很大,而且也不像猪肉,再联想到路上看到的骨头,干呕了两口,放下碗筷,推说胃口不好,不再吃了。他从前胳膊骨折过,觉得锅里有一块细长的骨头特别像自己那时骨折了的桡骨。女人走过来说,兄弟,别听他胡说,他呀,逮着什么说什么,像一个疯子一样,你吃你的。阿曼摆摆手,说,谢谢你的款待,我的事急,现在就要出发了。说着,就收拾东西准备走。再多住两天吧,女主人问。阿曼摇摇头,从袋子里摸出五两碎银递给女人。女人倚在门槛上,一边招手一边说,后会有期。阿曼招招手作别。
走了半途,阿曼又懊悔自己忘了问余欢的下落,那么多人一定有知道一些线索的,但又没有原路返回的道理,而且想到那些来历不明的骨头,他的心里就发憷,腿脚就打颤。当时他就脚一软差点跌倒。他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看都没看阿曼就走过去了。阿曼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扛着一个长长的麻袋,健步如飞,就像踏着风火轮一样。阿曼捏了捏被包压得有些疼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去。又走了大约两里地,他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声,循着声音走,又找不到小孩。这时一个人影闪过,他发现一具小男孩的尸体。他把手放在上面,还有温热,刚死不久。阿曼四顾,并无凶手的踪影。他俯下身,看到男孩的半个耳朵被咬走,乌黑的血流出来。
阿曼继续往前走。又有一个背着麻袋的人匆匆地走着,阿曼觉得这个人像自己昨夜好像在店里见过。他就上前打招呼,喂,你要回客店吗?那个人没有答话,一阵风似的走过去了。阿曼看到那人肩上的麻袋一颠一颠的,他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联想。于是回去找那具小男孩的尸体,却什么都没有了。阿曼心下踌躇了一会,就往山外走去。
“你们知道官府在哪里吗”阿曼走到了城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变换着面容,不变的是步伐。卖粽子了;卖糖人了;卖身了。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阿曼问两个一起走的人说。两人往被指指,就在那边。阿曼谢过了,走了一会,他又问一个路人,路人搔搔头,说不知道。阿曼走了很久才找到官府,天色已晚,官府已经杜门不开了。阿曼的盘缠不多了,他靠着官府门前的石狮子,打算在这里凑合一夜。但一抬头,看到一具尸体高高悬在当空。他叫出了声音。一队巡逻的警员恰好赶到这里,怎么了,阿曼指指头上的尸体。巡逻队长哈哈笑了,你没听说过剥皮揎草吗。阿曼摇摇头,巡逻队长说,就是把人皮剥掉后做成口袋,再往里面塞进草作为惩罚。那是前任贪官的皮。阿曼大张着嘴,好半天不能合拢。阿曼连忙跟着巡逻队走了一会。大哥,你们是要巡逻到什么时候。在他前面走着的人说,到三更时候。我有个事要举报。那你等明天吧。你们听说过一个人吗,她叫余欢。队长停下,对着队尾说,肃静,嘟囔什么呢。和巡逻兵睡了一夜。第二天去向县官禀报。县官一拍惊堂木,竟有这等事,来人呐,正要抽出令签,旁边一个门子咳嗽了一声,并在暗中拉了县官袖子一把。县官中途退堂。阿曼看着两边森列的排衙,汗由心里沁出来。过了一会,县官和门子回来。县官说严加调查荒野尸体案,至于阿曼所举报的客店,县官只字未提。阿曼正要说话,县官就宣布退堂。阿曼说,那小民所奏客店一事。县官怒斥,一派胡言,你这草民,岂能污人清白。
像抛扔野猫一样,阿曼被两个兵士架着扔出去。阿曼跌扑在地。他想起堂上门子对县官的暗示,忿然不已。
阿曼走在阳光下面,走着走着日光忽然黯淡了。在光影交替的刹那,两边树木隐藏蝉鸣。而林荫外面,阳光似乎依旧炽烈。不知为何,阿曼感到余欢就在他不远处看着自己。回去再告吗,没用的,官官相护,就像密不透风的保甲一样。但又不能对该事坐视不管,不然会有更多的人遭受被吃的命运。他握紧拳头,下了决心。于是又往回走去。
走了大半日,到了一个村庄,阿曼发现自己已偏离了路线。推开一户人家的门,一家五口正在吃饭,一只猫在一边试试探探。阿曼对着把头扭过来看自己的人说,你们好,能给我一点吃的吗。男人对他说,坐吧。而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碗,舀了菜递给他,又给他拿了一个花卷,阿曼称谢不迭。吃完饭,阿曼问你们这里有人失踪吗。男人说,有啊,接连几年都有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阿曼说,你们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吗。女人露出一副愁云惨淡的面容,说我们从哪里知道,有人专门去找,但那人也不见了。阿曼说,也许我知道他们的下落。男人问哪里去了,阿曼看着一边的三个小孩,压低声音说,被人吃了。男人啊了一声。你说的是真的吗。阿曼说我可以领你们去看。男人让女人把孩子领到另一个屋子。阿曼说了自己的亲身经历。那你怎么没有被吃掉。阿曼说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还不太确定。但看那骨头的样子,不是人的是什么。
这时外面吹来官军的声音,阿曼听出其中一个人的声音,那是门子像是被阉过一样尖利乖张的声音。他连忙求男人把他藏起来。男人把他带到地窖里面。一个兵士踢开门,问有没有见过一个一副道士打扮的穿着蓝袍的男子。女主人摇头说没有见过。门子说,见到那个人要及时报告。女人应诺。官军骑着马,继续往前奔去。
地窖里放着土豆,有几只已经生了芽,散出一股泥土的味道。男人过来喊阿曼,阿曼顺着梯子爬上来,感谢男人搭救之恩。我领你们去找那家客店吧,阿曼说。男人说,要多找几个人才好,不然又像从前一样有去无回。男人去门去联络人,过了半天,领会一群曾经失踪过亲人的人。约定傍晚出发。
黄昏的风像是猫的皮毛,柔柔软软的。酒足饭饱的众人跟着阿曼,朝山麓那家店里走去。人们扛着铁锹,提着斧头,拿着鞭子。一路上,麦秸秆秫秫作响,隐于其中的老鼠窜动,树下悬着的猫头鹰惊飞。山梁那边一簇官兵,众人蹑着步子,躲到一边的山坳。官兵拍着马,驾,从另一面绝尘而去。
到达的时候正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天上的星星眨巴着困倦的眼,好奇地望着人间的事。一个男子率先踢开客店的门,后面的人冲进去。他们进了厅堂,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桌椅都整整齐齐地放置着。阿曼凭着记忆令大家去各处客房查看,一间房门上果然悬着一个人骨头。大家点燃火把,发现许多暗道,滴着水,里面堆积着许多血淋淋的尸体,血液就像玫瑰露一样鲜艳,骨头碴白生生的,越加衬出血的红来。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人们气愤不已,一个人当即把火把扔进去。轰,火像是跳舞一样燃烧起来。阿曼想要阻止但被人群的愤怒所吞没。
这时客店外面传来兵士的声音。一群衙役拿着铁索,把人们都拴走,马上坐着门子,他的脸被逐渐蔓延的大火照亮,像是透过红印纸所见。一个人说,大人,冤枉啊。门子眼皮也没抬,旁边一个军士说,私闯民宅,纵火抢劫,该当何罪。众多人都呜呜泱泱地喊冤。他们是干的吃人的营生啊,吃人呐大人。阿曼和另两个人乘乱躲到一道墙壁后面。在几株大树的掩映下,得以不被发觉。门子清点了人数,问你们来了几个一共,是不是少人了。众人都被铁链拴在一起,一个人头脑清明,急忙回头数了一下,发现缺了三个,于是就按现有数目报了上去。官兵将人拖走。
阿曼向两人致歉,都是我害了你们,我不该带你们来的。两人说,这下怎么办。阿曼苦思冥想了一会,接着说,官府实在太狡猾了,我们斗不过他们。即便再向上级告状,也难免不被买通,况且这无证已被火烧毁。那就没法可想了吗?两人绝望地问阿曼。阿曼感到脑子里有火山熔浆,一阵一阵地灼烧着。我看,要不这样,他朝两人说。两人说可是人手不够啊。阿曼说成败在此一举,管不得了。
三人将衣服撕破,扮作乞丐,到当街上去乞讨。正守在三个不同的路口上。三个路口是县官出行的必由之路。摸清了县官的出行规律后,三人就守其中一个路口。下午,县官坐在马车厢里,哼着小曲,从微微撩开的布子里看着供自己作威作福的县城,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让道让道,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司役开辟着道路。蓬头垢面的阿曼往前走了两步,大爷行行好吧,给点钱吧。县官有些泼烦,他从车轿里扔出几吊钱。钱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后面两个乞丐也拥上来。一个乞丐把轿子一脚踢倒,整个轿子就像在悬崖边上一样坠倒在地。阿曼一跳跳到车内,用匕首勒着县官,让随从人员都不许动。县官胆怯地大喊,都不许动,小爷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是要干嘛。阿曼说,你判的那个案子你良心不亏吗,还派人埋伏在山麓将村民捉走,你不是贪官污吏是什么。县官露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可我什么都不知道。阿曼说少废话,跟我走。两人一起从车中出来。松点松点,阿曼把锋利的刀子边沿勒掯在县官脖子上,刀面被皮面的血染红了一些。三人朝西面退去。
路上,阿曼说不会杀他,只是用他做公道的交换,县官额头上的汗才稍微少了一些。他问,我答应放你们的人出来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门子在你审理案件的时候和你说了什么。县官说,他说那都是得罪不起的人,是江湖上盛传的吃人疯魔。所以你们也跟着一起吃人。我们不吃人。我还想问你他们为什么没把你吃了。阿曼摇头说不知道。路上的荒草很茂盛,阿曼想起了余欢,他问,你知道一个叫做余欢的人吗?县官说,啊,你问她,我知道。阿曼说那你说吧,县官说我不说,我怕说了没有利用价值你把我杀掉。阿曼绕着圈子问,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县官不说。放心吧保证不杀你。县官看着手上青筋暴露的阿曼,说,这个说来话长。
那是在五年前,我还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官员,当时因为政绩显著被调到这里。在衙门口看到前任被剥了皮吊在上面,心里就一阵痉挛。仿佛吊的不是他而是我,我很可怜那人的下场,就四处打听他的子女。他仅有一女,也就是余欢。可怜呐,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我时常接济她,她和她的母亲一处过活,后来听说她的母亲和一个道士私奔了,还说以前他们就有染,有传言说余欢也可能是道士的女儿。留下余欢一个,感于她悲苦的身世,我就把她接过来纳为小妾,但新婚那天她就不见了。据说后来加入了什么邪教组织,真是可惜呐,那么好的姑娘。县官现在还记得当时结婚喧天鼓地的声音,大红的婚服,下腿分衩的旗袍,心形的花。他们喝了许多酒,不断有人敬酒,不断有人醉倒;也放了许多炮仗,嗵嗵嗵,将天空炸出无数窟窿。直到入洞房的时候,县官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新娘早已经跑了,他听到心碎如酒杯碎裂的声音。
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没有。这时阿曼回想起客店老板的模样。二十五六年纪,体态微丰,皮肤白皙,眼睛较大,嘴小,笑时有酒窝。他一拍脑门说,我真傻。我总以为遇到的第一个人不会是她。怎么你见过她。她就是吃人疯魔的首领啊。县官说,原来是这样。
阿曼不住地说,我总以为遇到的第一个人不可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