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依旧,香魂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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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5年,乾隆十年。
这一天,是农历十二月初八,俗称腊八节。
寒风凛凛中,一个三十多岁、面容清癯、衣衫单薄的男子,来到北京西郊潭柘寺,只为吃一碗寺庙里熬了一夜的腊八粥。
有谁会想到,这个站在人群中安静等候腊八粥的男子,祖上就是那个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钟鸣鼎食之家——江宁织造曹家,他本人就是那个衔着金汤匙出生的曹家公子曹雪芹?
当曹雪芹从住持手中捧过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时,他是否还记得,很多年前,14岁的他曾对比他小一岁的表妹说过一个和腊八粥有关的典故?
如今,腊八依旧,香魂何在?
这样想着,想着,一行清泪便无端地顺着脸颊滑落,滴滴落在腊八粥里,再也辨不清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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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是基于这样一个假设——江宁织造曹家是《红楼梦》中贾家的原型,曹雪芹是贾宝玉的原型。
曹家在1728年抄家之前,一直过着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生活。《红楼梦》中的贾家亦如此。
那一年,贾家虽然气数将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表面上还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气象。一日午后,14岁的“富贵闲人”贾宝玉照例又去看13岁的表妹林黛玉。
走进潇湘馆,屋内静悄悄的,丫鬟们不在,黛玉正在午休。宝玉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我替你解闷儿。”黛玉应了一声,继续迷迷糊糊地犯困。
在黛玉面前,宝玉是个“话痨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他问黛玉几岁来京,扬州有何土俗民风,路上见何古迹……黛玉懒洋洋的,并不搭理。
宝玉怕她睡出病来,就心生一计,故弄玄虚道:“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这下,黛玉终于转过身来,问道:“什么事?”
宝玉见问,就忍住笑随口胡诌:“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嗔道:“扯谎,从没听过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黛玉道:“你且说。”
于是,宝玉编了一个故意调侃黛玉的故事,大意是:
林子洞里有群耗子精,腊月初七,老耗子对众耗子说:“明日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我们洞里果品短少,要趁此打劫一些才好。”耗子们忙去打探了一番,回来禀告说:“山下有座庙,庙里米豆成仓,红枣、栗子、花生、菱角、香芋,要啥有啥。”老耗子大喜,立即调兵遣将。于是,耗子们偷米的偷米,偷豆的偷豆,最后只剩下香芋还没着落。这时,一个看似柔弱的小耗子说:“我去偷香芋。”老耗子看它这样弱小,不准它去。不料,它却说:“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包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老耗子忙问:“如何比它们巧呢?”小耗子说:“我只摇身一变,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暗暗地用分身法搬运,岂不更巧?”老耗子听了,说:“妙虽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摇身一变,却变成了一个最标致、最美貌的小姐。耗子们笑道:“变错了,变错了。说好要变香芋,怎么变成了小姐?”小耗子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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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到底是有才情的。虽是胡诌,却诌得有模有样。他将“香芋”和“香玉”一语双关,将眼前这个标致美貌的表妹,比作了那个伶牙俐齿的小耗子。
黛玉也是冰雪一样的聪明人。才听几句,就知道宝玉是在调侃她。于是,她翻身而起,按住宝玉笑道:“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得宝玉连连告饶:“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典故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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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宝玉和黛玉之间,既有缘定三生的缠绵,也有从小玩闹惯了的天真。或许,只有在从小“一床睡觉、一桌吃饭”的同伴面前,才能卸下成人世界的伪装,一清如水,真情流露。正如此刻,原本稀松平常的腊八粥,却成了宝玉和黛玉之间最动听的“情话”。
不过,当宝钗出现时,气氛就不一样了。
《红楼梦》书中写道: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这时,黛玉“忙起身让坐”,宝玉也停止了说笑,向宝姐姐问好。
或许,宝钗的悲哀,是她明知自己永远无法分享宝玉的深情,也无法代替黛玉在宝玉心中的位置,却仍一意孤行。终其一生,始终陷在那个“宝二奶奶”的虚名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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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贾府获罪抄家。贾母去世,凤姐病倒,宝玉入狱,贾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在一个月光凄冷的夜晚,病重的黛玉,带着对宝玉的刻骨思念,独自来到当年和湘云一起联诗的水潭边。心中念着“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沉入湖中,再也没有浮起。
再后来,宝钗如愿嫁给了宝玉。但,即使婚后相敬如宾,但让宝玉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始终只有一个林妹妹。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早已深深嵌入彼此的青春记忆。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即使死亡,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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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5年,距离江宁织造曹家抄家,已有17个年头。当年那个14岁的富贵公子,经历了家族的繁华幻灭和人生的跌宕起伏后,才真正听懂了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明白了“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于是,在他的余生,他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将他经历过的那些人、那些事,一一诉诸笔端。即使“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即使“举家食粥酒常赊”、“卖画钱来付酒家”,也从未想过放弃。
因为,只有在他提起笔来的时候,他才觉得,那个他曾经深深爱过的人,仿佛还活着……
正如手中这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一样,那个他曾经深深爱过的人,是他在这个惨淡人间继续前行的唯一温暖。
很多时候,活着,比死去更为艰难。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腊八粥,深深地叹了口气……
1763年,48岁的曹雪芹“稿未完而人先亡”。从此,“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红楼梦》,成为他留给后人的一个谜团,永远无法解开。
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另一个世界,他终于可以再次对表妹说起那个和腊八粥有关的典故。
那一刻,布衣暖,菜根香,唯有诗书滋味长……
愿时光永远定格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