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4章)
第104章 重见公主
716年7月,唐睿宗李旦驾崩,为感激父皇让位之恩,李隆基不惜花费朝廷财力的三分之一,以空前规格为父皇在长安附近的蒲城县营建了东西、南北走向均长达3公里、占地9平方公里的桥陵。桥陵建制高大宏伟,石刻艺术宏大壮丽,可以和唐高宗、武则天合葬的乾陵相媲美。
716年冬天,唐睿宗葬于桥陵。从此,蒲城县更名为奉先县,隶属于京兆府。
这样一座壮观的皇陵,自然需要在周围安排多个陪葬墓。唐睿宗一定不会料到,在他驾崩10年后,他心爱的四儿子李范就急着来陪他了!父子在地下相见,不知父亲会作何想?或许,他会摇头叹一句:“儿啊,谁让你生于帝王家?”
王维一路紧赶慢赶,但还是晚了一步。当他赶到长安时,岐王已在桥陵入土为安。
这日黄昏,从桥陵通往长安的驿道上,扬起一阵尘土。王维快马加鞭,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桥陵。此时,天边的一轮夕阳,已是摇摇欲坠,天空被染成一片明晃晃的橘红色,仿佛是黑暗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初夏的山风似乎还带着一丝凉意,将王维身上的汗意吹去了大半。王维跃然下马,深吸了口气,觉得背上微微有些寒意。
这一路走来,他脑中想过千万遍站在岐王墓前的情景。此刻,岐王墓,哦,不,应是惠文太子墓已近在咫尺。他每靠近一步,心便愈发疼痛一分,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一步一步挨到高约10米、呈覆斗形的惠文太子墓前,再也支撑不住,撩起袍角,“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王爷,我来—迟—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王维只开口说了这一句后,便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话来。
四年前,他们还在华州对弈作画、把酒言欢,此刻,却已是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山风肆意吹来,王维长跪墓前,任凭热泪在脸上肆意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看到了树立在墓侧的一块华表。高大宏伟的华表上,写着岐王的生平。王维起身走到华表前,一字一句念了下去:“惠文太子范,乃唐睿宗第四子,始名隆范,避帝讳去二名,初王郑,改封卫,降封巴陵,进岐山为太常卿,并州大都督,历州刺史,迁太子太傅。好学工书,爱儒士,聚书、画,皆世所珍。开元十四年(726年)薨,册书赠太子及谥,陪葬桥陵。”
岐王37年的短暂一生,就这样随风逝去,只留下这只言片语,默默陪伴在墓前,告诉后人,在这墓里长眠的,是一位流淌着李家血液的皇家后人。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王维却浑然不觉,靠在墓前,不忍离去。似乎只有留在这里,才可以离岐王更近一些,他心中的哀痛,才可以减轻些许。
就这样为岐王守坟三日后,王维不得不离去了。他默然起身,从行囊里取出一把酒壶、两个酒杯,斟满酒后,将一杯放在墓前,一杯握在手中,举手加额道:“王爷,今生今世,您对王维如再生父母,恩重如山,王维愚钝,不仅无以为报,还常连累王爷。惟愿来生来世,王维即便做牛做马,也要结草衔环,报答王爷恩情于万一。这杯酒,王维敬您。往后余生,每年四月十九,王维定会来此陪您好好喝一杯。”
说着,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着酒水一起落入肚中的,还有那早已辨不清滋味的苦涩、后悔的泪水……
正待王维转身意欲骑马离开时,猛然看到不远处还树立着一块已有些年代的墓碑,上书“云麾将军李思训墓”几个大字。
“李思训?”王维心头一震,他一生仰慕却一生都无缘拜见的青绿山水画派鼻祖——李思训大人,竟也长眠于此?
哦,是了。李思训是唐高祖李渊堂弟长平王李叔良之孙,以战功闻名于世,曾担任右武卫大将军,世称“大李将军”,被唐玄宗晋封为彭国公。和唐睿宗一样,李思训也去世于716年,死后被唐玄宗追赠为秦州都督,陪葬桥陵。
来不及多想,王维便快步走了过去。走进一看,墓碑上有一篇题为《唐故云麾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并序》的碑文,由当代书法大家李邕撰文并书写,实乃不可多得的珍品。
王维自然是知道李邕的。李邕出生于678年,博学多才,书文俱佳。他工文,尤长碑颂。他善书,从“二王”入手,入乎其内而出乎其外。魏晋以来,碑铭刻石,大多用正书撰写。李邕却一反常态,改用行书写碑文。他书风豪挺,结体茂密,笔画遒劲,笔力舒展,给人以风度闲雅、奇伟倜傥之感,名重一时。身为行书碑文大家,他曾戏言:“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王维自幼喜欢“二王”书法,善草书和隶书,对李邕的行书甚是喜欢。因此,他伫立碑前,凝神细看了起来。碑额题篆书“唐故右武卫大将军李府君碑”4行12字,正文行楷书30行,每行70字。整篇碑文,下笔劲健,凛然有势,用笔清劲,顾盼有神,彰显盛唐风范,确乃李邕精心之作。
和李思训的赫赫战功相比,王维对他的绘画造诣更为景仰。虽然王维偏爱水墨山水画派,但依然景仰李思训在青绿山水画上达到的巅峰。于是,他整好衣衫,向李思训墓肃然拜了下去。所谓英雄惜英雄,大抵就是如此吧。
“有李思训大人长相陪伴,或可稍减岐王心中烦恼。”王维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岐王墓地,才依依不舍地在明月清风中绝尘而去。
他要去长安见一个人,或许,只有她知道,这几年,岐王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要见的人,是玉真公主。
自从721年离开长安,这还是他第一次重返长安。长安,长安,没有了岐王的长安,已经让他不再向往了。
不过,即便长安不再让他向往,即便不是为了去一探岐王的死因,他仍需要回来一趟。因为,这些年来,他欠玉真公主一件事——一个当面的发自肺腑的感谢。
这些年来,玉真公主一直不曾忘了他。
先是721年秋天,他新婚不久,玉真公主为他亲手抄写五千字《道德经》,不远千里寄给他。
再是722年春天,岐王痛失爱子不久,他们偶遇在岐王府。他画《袁安卧雪图》,她在一旁欣赏,寥寥数语,道出了雪中芭蕉的寓意。
最后是723年春天,他喜得爱女不久,玉真公主再次特地派人送来稀世珍品——镶玉琵琶,名义上是送给莲儿,其实自然是送给他……
欠下一次情,或许可以偿还,但如果欠下一次又一次呢?恐怕想偿还时,已无力偿还了。就像一滴树脂落在一只蜜蜂身上,蜜蜂如果赶紧逃离,或许还有生存的机会。但如果匍匐在原地不动,当第二滴、第三滴树脂接二连三滴落时,蜜蜂将再无可能飞走。然后,掩埋在地下千年万年,最终石化成一颗世人眼中晶莹剔透的琥珀。只有蜜蜂知道,世人眼中的美丽,对它来说,却是永远的禁锢……
因此,王维必须当面向玉真公主道谢,不管她是否接受,他都要还清他欠她的那些情……
两天后的晌午时分,玉真公主和霍国公主正在玉真观中打坐诵书。岐王的去世,让李唐皇室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抑中。
忽然,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童轻手轻脚地走进两位公主打坐的静室内。
“你是说,有位来自济州的王参军求见?快快请进。”当玉真公主听到道童说有位王参军在玉真观外求见时,原本握在手中的《道德经》,倏忽滑落在地,脸上的惊喜之情,半分都掩盖不住。
原本也在凝神诵读《道德经》的霍国公主,听到姊姊这句脱口而出、掩饰不住惊喜的话,再看到姊姊溢于言表的惊喜神色,联想到3年前姊姊曾不惜高价购得镶玉琵琶并赠予王维,心中立即明白了几分。
她放下《道德经》,冲玉真公主慧黠一笑,故意念起了《道德经》第十二章中的一段话:“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玉真公主自然明白霍国公主是在打趣她方才的失态,顿时耳后一热,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说:“妹妹日日研读《道德经》,果然精进不少。”
“姊姊折煞我也,王参军乃名满天下的才子,妹妹也已久仰大名,今日正好可以会上一会。”霍国公主挨到玉真公主身边,掩嘴笑道。
“会面自然可以,只是不可无礼,切莫让人笑话了去。”玉真公主强压住心头那翻腾的情绪,低头抿了口茶,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想想真是可笑,已入道修行25年的她,当她听到“王维”二字时,心中依然起了波澜,乱了方寸。她放下茶盏,自嘲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正思忖间,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在小道童的引领下,朝她们健步走来。不是别人,正是四年不见的王维。
“微臣王维拜见公主。若有叨扰之处,还请公主见谅。”在距离玉真公主一丈之遥处,王维停住脚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不知是道观本身就分外敞亮,还是午间的阳光过于明媚,王维身上的青衫,竟仿佛比旁人格外鲜亮。四年的时光,将他打磨得愈发卓尔不群。他只需静静地站在那里,便会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他眸子里的光华流转,眉宇间的神采飞扬,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道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直到听到霍国公主有意无意的咳嗽声后,玉真公主方回过神来,放缓声音道:“王参军客气了,大家本已相熟,何必如此见外?”停顿片刻,才伸手指向霍国公主道:“这是我妹妹霍国公主,也久仰王参军诗名。”
“霍国公主?”王维自然是知道霍国公主的,更知道霍国公主的夫君裴虚己。裴虚己和岐王常有往来,可惜的是,因私下搞谶纬之术,早在720年秋天,便被流放岭南,最后慘死他乡……
王维心中一阵翻腾,再次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道:“微臣王维拜见两位公主,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两位公主海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