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上）
这是关于《红楼梦》的第1篇随笔，分上、中、下。
1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有“诗仙”之誉的唐代诗人李白，在公元730年前后写下这首《长干行》时，一定不曾想到，在他身后1000多年，有一个名叫曹雪芹的清朝才子，倾其一生心血，谱写了一对和他诗中所写的小儿女相似的爱情绝唱。
这对小儿女，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
他们的爱情，在开始的开始，正如李白《长干行》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在最后的最后，却只剩下无尽的思念……
纵观中国古典文学，能在青春岁月里，遇见彼此的真爱，谈一场伟大的恋爱的，首推宝玉和黛玉。
在那样一个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他们为何有机会谈一场伟大的恋爱？
这应归功于贾母的呵护，归功于那座为迎接贵妃元春省亲而建的大观园。
大观园，是宝玉、黛玉等少男少女们的“青春王国”和“世外桃源”。
在这里，他们度过了生命中“最美的时光”。
2
读懂了宝黛之恋，也就读懂了初恋的滋味。
据说，人死后，要走过一座“奈何桥”，喝下一碗“孟婆汤”，方能“忘”掉所有前尘往事，安心转世投胎。
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纵然喝了“孟婆汤”，或许依然无法彻底忘怀。来世相见时，仍会怦然心动，仍觉得似曾相识。
宝玉和黛玉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一种似曾相识。书中写道：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也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那一年，宝玉七岁，黛玉六岁，都是乳臭未干、天真烂漫的年纪。
从此，他们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但凡丫头们想不到的，宝玉都替黛玉想到了。其亲密和气，自与他人不同。
经年随过，一晃如昨。
曾经的小屁孩，渐渐到了情窦初开、芳心将许的年纪。不知不觉中，爱的种子，已在宝玉和黛玉心间悄然萌芽。
他们惺惺相惜，牵肠挂肚，用了很多心思，流了很多眼泪。用宝玉的话说，“都弄了一身的病”。
一路走来，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点点滴滴，耐人寻味。
3
这一生，宝玉对黛玉说过许多情话。让黛玉最难忘的，恐怕是这两句。
一句是“你放心”，一句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恋爱中的黛玉，一直对宝玉“不放心”。宝玉13岁、黛玉12岁那年，14岁的宝钗跟随母亲来到了贾府。
从此，黛玉如临大敌。一则宝钗才貌双全，家境优渥，是大家公认的“三好学生”；二则宝钗身上戴的金锁，刻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和宝玉从娘胎里带来的通灵宝玉上那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天生一对；三则宝玉心里固然有妹妹，但就怕“见了姐姐，忘了妹妹”。
于是，黛玉顾影自怜，自叹自嗟，深感自己和宝玉的“木石前盟”，在来势汹汹的“金玉良缘”面前，如此力不从心。
直到《红楼梦》第32回，宝玉明明白白地向黛玉表露心迹，让她“放心”。
那天，黛玉去怡红院找宝玉，刚好听到湘云和袭人在劝宝玉好好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
宝玉心中不快，说：“林妹妹从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却无人为我主张……
百感交集的黛玉，一面拭泪，一面悄然离去。宝玉刚好出门，看见在前面边走路边拭泪的黛玉，赶紧追上前去，柔声问黛玉：“妹妹往哪里去？为何哭了？”
黛玉强颜欢笑，说：“好好的，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深情地说：“你放心。”
黛玉听了，怔了半天，却故意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
宝玉叹了一口气，问：“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
4
宝玉的“你放心”，饱含着对黛玉的所有情深义重。
“你放心”的背后，是鼓励黛玉要对自己有信心，也要对他有信心。就像宝玉说的那样，“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或许，黛玉一直不知道，她在宝玉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无可代替、无法撼动的。
宝玉明白，大观园中，美丽的女子何其多，但最懂他知他的，唯有黛玉。黛玉是他真正的知己。
从此以后，黛玉真的“放心”了吗？不会。当敏感的黛玉遇到多情的宝玉，要让黛玉真正“放心”，注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曹雪芹在《红楼梦》引子中写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整本《红楼梦》，其实都围绕着一个“情”字展开，特别是宝玉的“痴情”。
掌管情天恨海的警幻仙姑，称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仙姑解释说:“你天分中自然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可心领而不可口传，可神会而不可语达。”
宝玉的“痴情”，绝非贾琏、薛蟠之流的好色，而是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欣赏与懂得。
在以父亲贾政为代表的封建卫道士眼中，宝玉是“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的“混世魔王”，但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里，他是活脱脱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一个我自护花赏花、任凭旁人去说的性情中人。
他堪称天下第一“暖男”。他爱林妹妹，牵肠挂肚，却不敢在她面前轻薄。他敬宝姐姐，言行谨慎，亦不敢造次。他亲近袭人，呵护晴雯。他慕鸳鸯，又悲金钏儿。仿佛眼前的所有女子，都与他有关，都是他在滚滚红尘中需要用心去呵护的。
但，“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爱情，只对黛玉一人。
5
可是，在黛玉看来，宝玉总是让人难以 “放心”。
比如，那一日，宝玉看到宝钗雪白的酥臂上笼着一串鲜红的麝串，就不觉看呆了。直至被黛玉的手帕子甩到，才回过神来。如此种种，叫黛玉如何放心呢？
于是，宝黛之间的小别扭、小吃醋、小猜忌，总是隔三差五、连绵不断，直至宝玉终于说出那句经典的“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一个寻常的午后，宝玉和黛玉在潇湘馆中盘腿打坐，模仿佛家参禅的形式，以机锋表达彼此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黛玉问：“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黛玉继续发问：“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6
这段今天看来犹如天书的对话，翻译成现代文，其实是这样的：
对于黛玉的一长串问题，宝玉的回答是：“宝钗的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世上美女虽多，但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好家伙，这意思表达得够直接了。但黛玉仍要追问：“你被别人扰乱得变心了，怎么办？”
宝玉答：“瓢和水没关系，我和别人也没关系。”
黛玉问：“如果我死了呢？”宝玉答：“你若死了，我的心就像沾了泥的柳絮，再也飞不起来，谁招惹我都没用。”
黛玉说：“参禅是不能撒谎的。”宝玉答：“我的决心就像佛、法、僧三宝那样坚定，千真万确，可以对天发誓。”
这是200多年前视自由恋爱为洪水猛兽的时代，宝玉竟对黛玉表达了如此赤裸裸、火辣辣的爱的誓言。宝玉对黛玉的爱之深、情之切，一览无余。
弱水三千，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真正属于自己的，恐怕只有那其中的一瓢。
宝玉和黛玉，都是有宿慧的人。他们当然明白“这一瓢”对彼此的意义，于茫茫人海中，访彼此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或许，我们会苛责宝玉过于多情。但站在宝玉的角度，设身处地想想，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妻妾成群的时代，在那样一个莺莺燕燕、美女如云的大观园里，能像宝玉对黛玉这般一往情深、情比金坚的，并非易事。
如果你穿越到那个时代，生活在大观园里，或许，十之八九，不是贾琏，就是薛蟠了罢。
7
都说黛玉小心眼，爱吃醋，其实，那是她对爱情的不自信和太投入。
当她明白了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后，她就有了越来越多的安全感，并享受到了爱情的甜蜜。
为了迎接贵妃元春省亲，贾府斥巨资建造了蔚为壮观的省亲别墅——大观园。元春省亲时说，大观园空关着太可惜，可以让家中能诗会赋的妹妹们入住，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宝玉自幼在姊妹中长大，也允许他一并入住。
在那个封建礼教可以杀人的时代，大观园是一个可以让人卸下面具、活出自己的“桃花源”。特别是对宝玉来说，大观园更是他心向往之的地方。书中写道：别人听了还自犹可，宝玉听了，喜得无所不可。
他赶紧跑去问黛玉：“你住哪一处好？”黛玉笑说：“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杆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从此，怡红院和潇湘馆，成了《红楼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地方。
宝玉对黛玉的深情，绿了芭蕉，红了樱桃；黛玉对宝玉的思念，情寄绫罗帕，泪洒湘妃竹。
8
那一次，宝玉被父亲贾政往死里打了一顿，下半身一片青紫，四指宽的伤痕高高隆起，瘫倒在床。
黛玉坐在宝玉床边，哭得气噎喉堵，“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抽抽噎噎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宝玉顾不得自己的疼痛，反而安慰黛玉说：“虽然太阳落下去了，但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痛。你不可认真。”
黛玉牵肠挂肚地去了，宝玉却一直牵挂着黛玉，怕她因为担心他而伤了自己的身子。于是，让晴雯去潇湘馆看看她在做什么。
晴雯说：“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去了怎么搭讪？”
宝玉沉思片刻，从枕边掏出两方半新不旧的手帕，说：“她看到这个，自然知道。”
这两方手帕，不知被宝玉用来替黛玉擦过多少泪？
村上春树说：“你要记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来看望你的人，陪你哭过的人，在医院陪你的人，总是以你为重的人，带着你四处游荡的人，说想念你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暖相待。”
宝玉，就是那个一直给黛玉温暖的人。
黛玉看到两方手帕，不觉神魂弛荡，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她研墨蘸笔，在手帕上走笔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枕上袖边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
9
人与人之间，无论是做夫妻，还是做朋友，性格可以不同，甚至完全相反，一动一静，一急一缓，一快一慢，其实都没什么，但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等“三观”必须一致。这样才能携手同行，一起看一生的风景。否则，即使曾经走得很近，终究会分道扬镳。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宝黛之恋，就会清楚地明白，宝玉心中，从来没有将黛玉和宝钗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去比较。
因为，他和黛玉的“三观”是一致的，是同一个世界的知己。而宝钗，因为“三观”不同，仿佛永远隔着一条鸿沟。
即使宝玉偶尔觉得宝姐姐肌肤丰泽，雪白一段手臂像杨贵妃，但，那也只是青春少年一瞬间的感官刺激而已。
宝玉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对世间一切美好生命的离去，都有一种虚无感和恐惧感。他天真得一清如水，但世俗世界却用“功名利禄”的标签指责他不求上进。
只有黛玉，读懂了宝玉看似浮花浪蕊背后的悲凉、依恋和执着。
因此，宝黛之恋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缘定三生”，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彼此的“木石前盟”，是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惺惺相惜。
这辈子，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见了解。所谓佳偶易得，知音难觅。
对宝玉和黛玉来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