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奇书《金瓶梅》: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

一部好玩、好笑而又暗黑的小说该是什么样子的?《金瓶梅》给出了答案。

《金瓶梅》我是很早就知道了。我知道里面有不少露骨的男女性事的描写;知道在影视剧、相声等文化娱乐产品中,往往把它当做“黄书”、“淫书”的代表,插科打诨,戏谑人物,逗引观众欢笑;还知道它对《红楼梦》有很大的影响,不少名家都喜欢它……只是一直都没有认真地阅读和了解过它。

去年到今年,觉得在自己三十多岁的年纪读这部书,大概时间正好,于是便断断续续地把它读完了。书读完,天光暗淡,思绪渺远,沉默了很久。

兰陵笑笑生结撰此书,是以淫色之事为表,揭露人性与社会的真相,借此警醒众生,劝人为善。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今择其要而略述之。

明代四大奇书之首

金瓶梅大约成书于明万历年间(1573年-1620年),时已在明朝晚期。当时,《水浒传》的故事已经广为流传,西门庆和潘金莲分别是其中恶霸和淫妇形象的代表。《金瓶梅》即以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为开端,从《水浒传》旁引出另一部光彩陆离、辉耀后世的文学经典。

作者兰陵笑笑生,具体身份不得而知。但从书中精致的文笔和对官场细节的描摹来看,应该是当时做过官的一位大知识分子。

《金瓶梅》的书名,是小说里三个角色的名字的缩写。“金”是西门庆第五房妾室潘金莲,“瓶”是第六房妾室李瓶儿,“梅”是被西门庆收用的丫鬟庞春梅。

不同于明代另外三部经典《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的宏大叙事,《金瓶梅》写情爱、写婚姻、写生意纠纷、写吃喝玩乐,总之,以西门庆及其家人和朋友的日常生活为主要的写作内容,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的第一部世情小说。

这部书明写北宋末年山东清河县西门庆一家的故事,实则反映的是明朝嘉靖、万历年间的社会现实。明朝自隆庆元年(1567年)解除海禁,美洲白银大量流入,刺激了民间私人贸易和商品经济的发展。《金瓶梅》一书则描绘了当时经济发展背景下的物欲横流、享乐癫狂的众生相。

兰陵笑笑生对当时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人伦关系是失望的,对当时社会的压迫和不公正是失望的,对当时政治和官场的昏暗腐败也是失望的。书中屡见作者的讥笑、嘲讽、激愤、劝诫之语。以众生财色之欲,状世态炎凉兴废,就是这部书的主题。《金瓶梅》因而以其作者之奇、内容之奇,列居明代四大奇书之首。

无人不贪财,无人不好色

《金瓶梅》中的人物,林林总总,上至朝堂官员,下至市井无赖,所为的都不离“财色”二字。

世人对钱财的贪婪和追逐是全书的一条主线。

西门庆贪财。从十七岁继承遗产,略有家资,继而靠着做药材生意发家,到二十几岁成为清河县首富,西门庆爆发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到三十三岁命丧之时,西门庆盘点各处生意和债权,他的资产大约有十几万两银子,还不算房产。这在当时可算得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西门庆在积累财富的过程中,如何巧取豪夺,下了多少功夫来钻营呢?

仅以西门庆与他的第六房小妾李瓶儿的婚事为例。西门庆娶李瓶儿,看中的就不只是她的美貌,更是她的钱财。李瓶儿因曾是梁中书的妾,在梁中书一家被李逵屠戮之时,趁乱携带了大量财宝出逃,从此有了不菲的身家。李瓶儿后又嫁给花子虚,花子虚的叔叔是花太监。而花太监也积攒下了诺大的家私。

花子虚是西门庆的拜把子兄弟之一。花子虚因吃了官司,陷在牢里。李瓶儿便与西门庆私通,以搭救花子虚为名,行转移财产之实。等花子虚出狱,银两、房舍、庄田都没了,向西门庆索要,西门庆却避而不见;老婆李瓶儿也对他冷言冷语地嘲讽不断,终于绝望气郁而亡。

于是通过迎娶李瓶儿,梁中书和花太监的巨额财产就都落在了西门庆手里。西门庆对拜把子兄弟都如此贪婪陷害,何况是对其他人呢!

就如李瓶儿后来病亡,西门庆的小厮玳安儿私下里说起西门庆如何疼爱和悼念李瓶儿,却是“……俺六娘(李瓶儿)嫁俺爹(西门庆),瞒不过你老人家,她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值钱的宝玉,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西门庆的“朋友们”贪财。西门庆在第一回拜把子的十个兄弟,以西门庆财势最大。而应伯爵、谢希大等人,其实都是仰仗西门庆的财富不时会聚在一起寻欢作乐。这所谓的一帮拜把子弟兄,都是占西门庆的便宜占个没够的。

如西门庆在妓女李桂姐处玩乐,这些兄弟都聚在一处吃喝不止。应伯爵等人被李桂姐嘲讽吃白食,不服气之后每人各出了一点银子回请;吃的时候却是一番哄抢、狼吞虎咽,生怕吃不回本儿来。如应伯爵替人说情向西门庆借贷一百两银子,还要拿十两的好处费。最后西门庆一死,应伯爵立刻就倒向了其他的富户,帮助侵占西门庆的生意。西门庆起初与这些帮闲子弟结交的时候,可有料到这样的结局么?

西门庆的同僚和官员们贪财。有钱就好办事,就好升官。表面上、文牍里,大家都是敬君保民、公忠体国的样子,实际上对钱财却是在乎得最紧。仅举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的一例。陈敬济在西门庆死后,吃喝嫖赌,逼死西门大姐。西门庆正妻吴月娘为彻底摆脱陈敬济这个败家子,将他告到官府。书中说:“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冈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鲠直。” 霍知县便要为吴月娘伸张正义,判处陈敬济绞刑。

如何伸张呢?陈敬济连忙凑了一百两银子差人送给霍知县,乞免一死。于是“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止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看到陈敬济送了钱,霍知县就赶紧半夜起来把案卷改了,轻判了陈敬济。好个“鲠直”的霍知县啊!

至于其他的各色人物,更不必细说。甚至有韩道国和王六儿这样的夫妻,竟是靠老婆王六儿出卖色相来获取财富。西门庆要嫖宿王六儿,韩道国就自觉地让出来,而到铺子里去睡觉。王六儿最后被浙江湖州商人包养,韩道国便一路跟到湖州来过活。真是又好笑,又好叹!

贯穿全书的另一条主线是世人的声色之娱。

这自然是以本书的主角西门庆和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为最。

西门庆有六房老婆尤不知足,还要不断地在外眠花宿柳、淫人妻妾。与来旺儿媳妇宋蕙莲、韩道国老婆王六儿、王招宣的夫人林太太等人私通,与李桂姐、郑爱月等明妓暗娼妓往来,除此还要眼馋何千户的娘子蓝氏等人……

几位主角最后也因色而死。西门庆死于酒色过度,精泄不止。潘金莲被武松报仇杀死。李瓶儿死于儿子官哥儿夭折之后的心愁气闷,或者还有性病。庞春梅最后死在偷情对象的肚皮上。

书中荒淫无度的种种情节,虽则令人咂舌,却是真实的人性和人欲。

总之,当时的人们表面上礼义备至,谨守纲常,另一面又很贪婪、放肆、纵欲、淫乱。唯利是图的风气、虚伪的道德、装腔作势的人情、趋炎附势的人际关系和纵情声色的人欲宣泄,正是南宋大儒朱熹所谓的“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

西门庆的财路与晚明政治的腐败

西门庆是如何发财的?

纵观全书,西门庆的财路主要是这几个:一是药材、绸缎、食盐等生意;二是迎娶孟玉楼和李瓶儿所得的财产;三是放高利贷,包括官吏债;四是帮人说事,收取好处费;五是由官职而得来的好处。

西门庆以药材生意积累了原始资本,发家致富,又通过迎娶孟玉楼与李瓶儿而增强了自己的财势。

放官吏债,就是专门向一些官吏发放的高利贷。因为这些官吏仕途刚开始的时候缺少本钱,而上任和升官涉及到的人情交往都需要银子来行路。西门庆于是借此结交一批官员。可想而知官吏们上任之后,为了还债,自然要通过各种办法敛财,方能回本。

帮人说事,收取好处费,就是依赖自己的势力和关系,帮别人摆平问题。比如第二十五回,“西门庆前边陪着乔大户说话,只为扬州盐商王四峰,被按抚使送监在狱中,许银二千两,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讨人情释放。”扬州盐商王四峰被下在牢狱,想出狱就求助于西门庆,要西门庆向当朝宰相蔡京求情,以保平安。王四峰贿赂的银子,西门庆送给蔡太师一千两,自己留一千两。这就是一条很可观的财路。

由官职而得来的好处,就是借助理刑千户这一掌握司法权的重要职位来生财。西门庆巴结蔡太师之后,被蔡太师封了个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差不多相当于当地的法院副院长、公安局副局长。后又升为千户。

理刑千户的职位,掌握司法权,官员实际的裁夺权力是很大的。遇有案子,对被告要不要施加惩罚、施加什么程度的惩罚,就要看原告和被告双方送多少银子了。

后来,西门庆升为千户,而原来的正职夏提刑也要升迁到其他职位。夏提刑却不愿升官,而情愿在理刑千户的位子上再干三年。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这个职位油水很大。

不管是官吏债、帮人说事而收取好处费,还是借助自己掌握的司法重权而生财,都深刻反映了明代晚期政治和官场的腐败。

第六十九回中说“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

蔡太师、朱太尉、巡抚巡按都是西门庆结交的朝廷大官,成为西门庆的靠山。因而以此来说,西门庆所得到的巨大的财富,既是自己的经营、努力、巧取豪夺的结果,也是当时的政治和官场体系性溃烂的结果。

在这样一个腐败溃烂的体系下,社会哪里会有公平公正可言。清河县有一个西门庆,其他县自然就会有许多个东门庆、南门庆……社会中受益的都是官员、西门庆这样的亦官亦商的暴发户,以及附着在这一体系上的帮闲子弟、娼门女子等少数人。而来旺儿那样的仆人,一朝不讨主人喜欢,就可以被栽赃陷害、受刑远走;苗天秀那样颇好诗礼的绅士被害之后,家人竟也申诉无果,任由元凶逍遥法外。

所以《金瓶梅》一书堪可算是一部晚明政治和官场的照妖镜。

“千里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金瓶梅》第三十回,西门庆当官生子;第四十二回,西门庆携家人元宵节放烟火、赏花灯,极尽欢愉;直至第五十五回,拜蔡太师为干爹,西门庆的人生事业走向了最高峰。西门家在清河县终于财富最多,势力最盛。

然而西门庆纵欲无度,过度消耗了身体,终于在三十三岁时就早早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如同西门庆的第三房妾室孟玉楼所言:“千里长棚,也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一切的喧嚣和富贵都会过去。

西门庆死后,他那些靠自己的财势聚起来的拜把子兄弟,一人出一钱银子来祭奠他。一人一钱银子,这帮子在西门庆生前占了他不少便宜的兄弟们可真是慷慨!

西门庆死后,他的铁杆子兄弟应伯爵立刻就倒向了西门庆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还帮着别人赖掉欠西门庆的债务。

西门庆死后,街里街坊就愤愤地骂道:“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撏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

西门庆死后,妻子吴月娘带家人投奔云理守——在济南府做参将的西门庆的另一位拜把子兄弟。云理守不仅贪图月娘的美貌,还想娶了月娘,占有西门庆留下来的财产。西门庆当初是怎么霸占花子虚财产的,云理守也有样学样打算来一遍。真的是“你今贪得收人业,还有收人在后头”!

不仅西门庆死后人走茶凉。整个宋王朝也走到了一个阶段性的终点。整个官僚体系,其中的每个人都是聪明的,为自己的利益而奔忙,但是整体上却是愚蠢的。整个体系的溃烂终至于不可收拾,宋王朝无力抗衡迅速崛起的北方金国。于是西门庆的靠山蔡太师等人也倒台了。再后来,金兵南下,势不可挡,宋王朝倾覆。

如兰陵笑笑生的一番评议: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

兰陵笑笑生这一段激愤之语,说的不仅是北宋,更是他所在明万历朝。把这段话套在万历朝也是没什么问题的。果然大明王朝在《金瓶梅》成书大约三四十年后,也大厦倾倒,走向了末路。

兰陵笑笑生就像一个社会的旁观者,精准地记录了他的时代众生的日常欢娱、喜怒哀乐和蝇营狗苟。《金瓶梅》里的众生,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奔忙,每个人都企图在社会系统中为自己谋得更多的利益,每个人都贪恋美色、沉迷于肉体的享受,每个人都似乎都不惜为了财色出卖自己的良知和道德。而终究,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世事无常、王朝兴废。可以福禄绵绵、长久保全的,能有几人?

便如兰陵笑笑生最后的慨叹: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

——任众生如何挣扎和奔忙,也终究人寿有尽,得失有数。所见的,只有无尽的江河流淌,无尽的命运轮回。

《金瓶梅》展示出来的人性和社会暗黑、直接而放纵。作者的揭露和批判固然是有的,却又不乏悲悯心肠。兰陵笑笑生为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和三房妾室孟玉楼,都安排了善终的结局。因为吴、孟二人都是品性良好、与人为善的女子。这是作者在面对人性与社会的沦丧,心生沉痛与激愤之余,对世人的劝导。如此暗中见明,不落虚无,真是大家手笔。

一书读完沉默久。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又能怎么做呢?人活一世,既要看眼前路,也要常思身后身,尽量做一个与人为善的人,也只好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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