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上唐山

庚寅岁末,去了一趟唐山,是文联组织的采风。此山在本县境内,非北方那座浴火重生的名城,故无公费旅游、挥霍纳税人钱财之嫌,大可放心去游玩。同行十余人,皆为酸不拉嘰的文友,有的故交,有的新识,彼此声气相求,利于社会和谐。路线是我选择的,走的是东梅岭之道。这条路初次行走,较为新鲜,符合喜新厌旧的普遍心态。虽是新路,时令却已是隆冬,景色乏善可陈。道路两旁,山脊起伏,除了松、竹之类的常绿乔木,也就是被风卷起的片片黄叶了,单调而寂寥。但气氛尚热烈,盖因文人多神侃,一路叽里呱啦,和寥落霜天形成了鲜明反差,多少弥补了山道崎岖带来的乏力和劳累。话题最多的,自然是唐末五代名僧贯休。我虽非虔诚的佛门弟子,屈指数来,已是第四次上山。每次朝觐,似乎都能感受到大师的气息,萦绕于山水之间。千年易逝,只有文化遗存,在漫漫岁月之中,积淀成了养育一方水土的人文精神。

这是我亲近唐山的真正原因。

最早的一次,是十余年前,筑庐水阁,与之朝夕遥望,便动了上山之念。记得好像是初夏,田畈上菜花凋零,农事亦现繁忙,携妻儿并英姑,形同举家踏春,殊不知春已去矣。路径不熟,向农夫打听,说绕道蔡村为坦途,欣然从之。蔡村的路况固然不错,但路程远了许多,绕来绕去,尝到了“看山跑死马”的滋味,一个个累得够呛,不停地坐在路边歇脚,只有雨儿,六岁的孩子,跑得比大人还快。此行的终点,自然是贯休创建的翠峰院,到达的时候,已是晌午。眼前,阳光照耀下的院址,只残留几间破败的瓦房,空旷的场地上,野草丛中,裸露出一截一截的墙基,依稀可见旧时风貌。我们坐在一堆木料上,一边喝水、嚼自带的干粮,一边听山民讲贯休画罗汉的故事。那次的印象,除了累,还有路上的一条蛇和对翠峰院那一片断井颓垣的惋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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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重起攀登兴致,并非淡忘,而是实在太忙,为稻粱谋,无暇于山水。

再上唐山,是因为一次座谈会。会上,对贯休是否来过唐山有分歧。我想,任何事情都不必匆忙下结论,去走走再说吧。于是,过罢年,在早春二月的寒风里,沿着坑坑洼洼的小马路,独自走向唐山。这一回,改由东门上山,即包万有《唐山记》上说的“后人以东梅岭远,复又辟东门坞里上之”的山道。此路之险峻,我在归来撰写的文字中曾略有记述,值得补充的是,春日登山,阴冷湿滑,不知万历年间的知县汤显祖,为何也选择这样的季节上唐山?他写过一首诗:“唐山三十六萦回,遶径如丝云雾开。独坐野棠春寂寂,幽香寒雨正东梅。”我们仿佛看到,东梅岭上,春雨潇潇,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头顶竹笠,踉跄前行的身影。我感慨于这一幕场景,不仅把他当做百姓爱戴的父母官,更把他当做一名文化使者。唐山的贯休文化,前有尹廷高,后有汤显祖以及众多的接力者,才能延续下来,代代传承。

这一点,在山上有了更深的体会。翠峰院不知何时,已经重修了大雄宝殿,塑了佛像,想必是信徒们的功德。我知道,翠峰院要恢复原貌,不是民间捐赠能够做到的,但众人拾柴火焰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应该拿起笔,弘扬贯休文化。

贯休,提升了一座山的高度,呼吸吐纳之间,把文化的符号,定格在翠峰禅院,是遂昌的骄傲。

两年前,又一次上了唐山。此番是《丽水文学》“处州人文”栏目约稿,无以搪塞,只好拿贯休做文章,邀老钱和弟弟作伴,重走东门坞里山道,寻找创作灵感。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动笔之前,去实地走走,接一接地气,心里才有底气。唐山和上次踏访相比,变化不大,只是一棵数抱粗的柳杉,被盗伐了,令人惋惜。大师依然了无踪影,似乎却又处处存在。我们在翠峰院周围慢慢转悠,说的一些话,和唐山有关无关,差不多全忘了,只记得天气很好,云淡风轻,日色灿灿。我在修改后的《寂寞唐山》之中,捎带有一笔,读者有兴趣,可以找来聊作消遣。

秋天,是最美的季节。唐山亦然。

这样一边走,一边想,采风的队伍,已经来到翠峰院。院内似乎很热闹,一打听,原来是包氏后人重修祖茔。明季处士包志伊,赍志以殁,葬于唐山。他的墓,就在翠峰院后面。我们上去看了看,规制完整,堪称一处保存完好的古墓葬。当年,其子包万有筑草堂三间,读书守茔,始有《唐山记》问世,实乃优游、孝道、著书三美之举。此行,得一向导,还去看了太监墓,年代和生平均无考。除此之外,似无多少可观赏之处。有人问,如果没有艺术,贯休大师能否耐得住这样的寂寞?我们俗人恐怕是耐不住的,尤其是这样凄清的冬天。山上萧条冷落,山风一阵紧似一阵,松篁如波涛翻卷,该下山了。众人相约写篇稿子,我想就写写四上唐山,拖了一年才交差,搁笔一看,和唐山相逢于春夏秋冬,庶几成了四季唐山,文不对题,亦只好一笑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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