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我要清明,还是清欢?
01
从小就被有意无意告知,山里山外好多祖宗,天上天下无数神灵,所以要小心行走,要谨慎言语,像单薄的田地种满庄稼,像脆弱的膀胱充满尿液。
这种感觉很糟糕,太阳底下,到处是劫匪,到处要上贡,到处是心愿未了和含恨而死的人……随便散个步,要打无数招呼;尤其不得不夜行,几乎每一步都要踩到,或是撞着游魂。
每逢清明,就去扫墓。认识的不认识的,看见的看不见的,都跪下去,都好酒好肉招待,都装作无比虔诚。
有想过:那些石头房子里的家伙,他们不会自己干活自己照顾好自己吗?凭什么发号施令坐享其成?凭什么闭门思过检阅子孙?
后来发现,问题并不出在那些石头房子里的家伙,而是另一些即将进入石头房子的人们在瞎出主意——他们需要,或是正在训练一个承诺——一个可堪托付的梯队。
所有的历史,过去,祖宗,神灵,就像街头艺人面前的纸盒子,无声无息摆在那里。就跟镜子一样,照见无数忠孝仁义,淬炼更多破铜烂铁。
清明带来或加持了宁静的盘缠与力量吗?没有。清明汇聚并唤醒了更多老旧的匮乏与迷茫——儒释道都可以做成纸尿布——人们需要更多的纸尿布。
如果有一天我死掉,我能用什么办法,将自己埋在遗忘里头呢?毕竟,精神的乞丐,或是物质的懦夫,都是我特别讨厌的事情啊。
我要清明,还是清欢?
何谓清明?死了再说。
那么,何谓清欢呢?不贿赂,不讨好,不作弊,不装无辜,不换姿势,不无病呻吟,不万种风情,不再渴望被爱,被了解,被看见,被澄清……算不算?
谁愿意看见?一些人死了以后,另一些人到处烧纸,缅怀,却不会在心里歌唱,弹琴。
什么时候才能够:用中文写作,与中国无关?
文字像石头——石头是人间最古老的语言——几行字就可以砌起石头房子,将人围在里面,而不是沐浴阳光,铺成道路。
不只是文字。好多东西也都这样。
02
我看见你了。就像看见天空一样,我总是可以看见你。
一如你所知,我总是在写作——人生活里没有可堪对话的人,就会去到写作,或是荒凉——我写作的时候,心里有山水,头上亮着灯,我知道,那就是你。
我看见你不由自主醒来,看见你肩颈酸疼睡去,看见你五颜六色的梦,看见你一路枯萎又一路更新……我看见你敞开又关上自己的秘密了。
你有很多秘密——每个人都会有很多秘密,很多连自己也未必知道的秘密——有些秘密,重如泰山,深如坛城,你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多笃定,多慌乱,最后又去往哪里。
我又不能去找你——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一直知道这件事情——当我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知道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我们曾经一致同意,生命中需要建立一个优先秩序。因为我们都希望自己可以尽最大限度使用好人生的潜能——未必成圣徒,洗尽铅华就好——而不是任由生命一天一天风化,一天一天沉沦。
我于是将这件事交给写作。比如写故事——我最近在写一个故事,一个双螺旋结构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你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般若藏》。
一个人写作时间长了,就会成为写作本身。到那个时候,我就成了你。
我把故事源头放在了安息,我喜欢安息这两个字,就像我喜欢你。安息在哪里?这不重要。在指尖。在发梢。在枕畔。在天边。因为有你,在哪里,都可以。
我有时想,我可以是碗,是猪槽,是酒杯,是圣器,是道路。但我绝对不是米粒,不是猪食,不是红酒,不是圣餐,不是天上的父。我于是就走到文字里头来了。
当我在说“我”的时候,那个“我”身边还有无数人,这无数人当中,就有你。你是灯火,我是灯芯,我们一起行走在黑暗与未知里。
就算没有人能明白我在说什么,至少,听听故事,也好。故事是实相的影子。故事也有实相的规格和痕迹。
当我说海底有一只玻璃瓶,玻璃瓶里住着一只天蚕,这只天蚕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虽然,实际上我在说另一个东西——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了。
文字得一路把眼泪都收起来,疼痛也都要藏好。文字不能让泪水模糊故事,让疼痛影响行程。故事的道路远,文字需要硬着心肠,才可以潜到海底。
有时候,文字需要转身。当我跟着文字一起转身,我不想去到熟悉,我愿意去往陌生。我知道,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情绪,而是一种未知的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