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农村宗族社会的非典型消亡史……

文/诗来
在传统中国儒家宗族社会里,【亲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词汇。
毋宁说,古代中国社会是一个亲戚组成的大社会,小到乡村之间,大到朝堂之上,由亲戚结成的团体或组织,总是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而当代人却越来越害怕和亲戚打交道,原因在于:【亲戚】这个群体,既是朋友又超越普通朋友,既是亲人又不是骨肉至亲,既熟悉又不熟悉,堪称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上个月去豫东乡镇调研,深深感到:在新型城镇化的大浪推动下,由亲戚或宗族构成的传统农村社会,正在迅速瓦解。
毫不夸张地说,如今农村的社会关系,和大城市没啥区别,基本上每家每户各过各的生活,甚至生活了三五年,连邻居是男是女、在哪个城市打工都搞不清楚。
除了过年回家那几天,平时一年到头邻里之间也见不了几面。何况,现在农村很多盖的都是独栋小楼,高墙亮瓦早就将传统的宗族社会隔离了起来。
这种情况在近代之前的传统农村,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以我小时候在农村的短暂生活经历而言,那时候的农村人基本没有“社会”的概念,而只有“宗族”“家”的概念。
说白了,一个村就是一个大家庭,是全村人的家;到了夏天,挨家挨户串门、看电视,你家的孩子在我家吃饭,我家的孩子晚上睡你家,都是极其平常的事情;到了收麦时节,我借你家的锄头用用,你借我家的铁锨使使,都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防备心理,我家的院子随时敞开,你家的大门永远敞开;如果我家院子里的鸡不见了,就去你家看看,看是不是走到你家院子觅食去了。
当时,不是说传统宗族社会里,人们的素质就比现在高。其实,传统伦理文化制约下的农村宗族社会,不像很多人想象得那么淳朴、那么憨厚,小偷小摸等各种没素质的行为照样有很多。
翻翻七八十年代的地方志和卷宗,你会发现,张家村的鸭被人偷了,白楼庄老王家的母鸡刚下的蛋被人偷了,老胡家的铁锨被人偷了,甚至冯寨村老刘家唯一一辆手推三轮车被人偷了……等等类似的问题很多很多。
仓廪实而知礼节,人的素质永远是由经济发展水平决定的。一个亿万富豪,永远不会做出去偷别人的锄头这种事儿。第一,亿万富豪不用干农活儿,他压根不需要锄头这东西;第二,他如果想要锄头,完全可以随便买,买多少都无所谓。

但传统宗族社会的消亡,却是值得我们每个人警惕的“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巨大变革”。
和晚清乃至历史上所有的变革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我和一些研究当代中国社会的大V讨论时,曾提出一个观点,就是2011年我国城镇化率首次超过50%,这件事的意义完全被低估了。
城镇化率超过50%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城镇人口第一次超过农村人口。换言之,自此之后,严格意义来说,中国就不再是一个农业社会了。
因为农村人已经不占主流了,甚至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未来,【农村】还会不会存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都是一个未知数。

要知道,维系中国古代皇权统治的,不是别的,就是从农村自下而上构建起来的【宗族社会】。
简单说就是,在家里,孩子一切都要听父亲的,妻子一切都要听丈夫的,这叫【父权】;在县里,百姓的一切都要听县令的,这叫【父母官】;在朝廷里,群臣的一切都要听皇帝的,这叫【君父】。
从伦理上来说,皇帝是全国所有百姓的爹。君权、父权、政权三位一体,构建这个三位一体的基础就是宗族社会。
宗族社会的巨大作用体现在:由于亲戚宗族们都住在一个村或邻村,一旦有什么事,大家互相帮助就十分方便。
正是靠这种互相帮助,宗族们才能在村子里一代代繁衍下去。当然,带来的副作用是宗族之间的近亲通婚,加上长期以来的愚民政策,使得宗族社会下的村民们一直处在极低的文化水平下。
低到什么程度呢?不说古代,就说当代,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很多农村,只要会写自己名字,能认识报纸上的字的人,就算有文化了。
所以,你读历史,看到史书上关于某某人童年的记载,总会有这么一种感觉。
先主姓刘,讳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胜子贞, 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坐酎金失侯,因家焉。先主祖雄,父弘,世仕州郡。雄 举孝廉,官至东郡范令。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
上段文字出自《三国志·先主传》。可以看到,从刘备童年的经历就能看出传统宗族社会的巨大作用。
首先,刘备是世居“涿郡”。从他曾祖到他高祖到他父亲,再到刘备,一直居住在涿郡,未曾迁徙(安土重迁);
其次,刘备父亲早逝,与母“贩履织席”维持生活。可以想象,刘备织的草席和草鞋卖给谁呢?只能卖给村里邻舍和远近的亲戚乡邻,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通过电子商务远销到欧美;
再次,刘备小时候在桑树下玩儿,往来者就说“当出贵人”。问题是,一棵桑树而已,谁想在下面乘凉都可以乘凉,难道就因为这桑树长得特别茂盛就断定“当出贵人”?何况,在桑树下玩儿的肯定不只刘备一个,其他小孩子也在桑树下玩儿,难道都必定成为贵人?
最后,当童年的刘备“口出狂言”时,叔父骂他说“勿妄语”!他叔父很清楚,这话传到朝廷耳朵里,弄不好是要杀头的。说明刘备的叔父是一个有一定见识的人,而且和刘备家住得很近(一个村的)。
对于宗族社会的消亡,应该引起我们每个人的思考,这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当然,不是说宗族社会就不能消亡,历史总是在向前进步。今天,即使最便宜的汽车,也比古代贵族坐的轿子舒服一百倍。
至于宗族社会消亡后,未来农村将以何种方式取得更好的发展,值得我们每个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