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先生访谈录之“入行拜师”(下)
顾先生在长乐路书库时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学问’就是'学’和'问’两个字。凡是不懂的,你就去问潘景郑或者瞿凤起,也可以来问我。”我和他们三位的关系超越了一般的师徒。所以,上海图书馆里有人就对我说:你是“三房合一子”。这是上海话,意思是三个人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都对你好。三位老师都是非常好的厚道人,从没有想把自己的知识藏起来,都会毫无保留地教给你。
与三位前辈的半世书缘
何:您是如何接受三位先生的训练的呢?
沈:我在上海图书馆开始的正式训练,由顾先生指导,潘景郑先生、瞿凤起先生从旁辅导。当时为了培养我和吴织,每个星期要集中讲一次课,一般讲一个半小时,主要是潘先生、瞿先生讲。讲课的内容不固定,也没有教学大纲。比如讲过《纲鉴易知录》,主要是讲历史,一点点读下来,这部书内容比较多,最后没有念完。讲过上海的地方志,还讲过《唐诗三百首》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潘先生是章太炎和吴梅的学生,所以他对词曲非常熟, 有时除了讲,还要唱。当时听课的人除了我和吴织,还有赵嘉福和潘美娣,有时候上海图书馆党支部副书记、党团办公室主任黄眷澜、典藏部主任赵兴茂也会来旁听。讲课一直持续了两年多。赵嘉福本来在上海民族乐团拉二胡,潘美娣在上海舞蹈学校学民族舞蹈,由于国内在1961年的时候碰到了经济上的困难,所以有些原来学习其他技艺的学员就转到图书馆来了。他们两个人也都是小年轻,到了上海图书馆就开始分别跟着碑刻名家黄怀觉、古籍修复专家曹有福学习了。
黄怀觉在30年代就成名了,技艺高超,得到吴湖帆等著名书画家的认可。曹有福和北京图书馆的张士达并称南北修书的“国手”,但南北修书的手法并不一样。曹有福修书真正做到“整旧如旧”,不少海派藏书家,比如黄裳的书都是经曹有福之手修复的。
顾先生要求我看一些版本学、目录学、文献学方面的书,比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叶德辉《书林清话》、钱基博的《版本通义》、刘国钧的《中国书史简编》等等。前面的几种, 初看时有点吃力, 只能是慢慢读。我家里的那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的四本头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是顾先生送给我的,记得上面还有一方小图章,好像是“起潜持赠”。
顾廷龙先生还要求我每天用一个小时写毛笔字,要我自己选字帖练习书法。唐代欧阳询、褚遂良、宋代黄庭坚、米芾,清代书法家梁巘、顾莼的字,我都临过。临的最多的是褚遂良,大概有一年多。顾莼的字是潘景郑先生从家里拿来的潘家宝山楼影印的珂罗版小本。有时候顾先生就站在旁边看我临摹,性起时甚至还亲自作示范,我至今留有一两张顾师改动过的作业。那时北京文化部门要求上海图书馆呈交一份一级、二级藏品的目录,其中就有碑帖方面的,上海图书馆收藏的好的碑帖,包括宋拓本、明拓本、旧拓本,我几乎都看了一遍。我也曾临过赵孟頫、董其昌的字,顾先生看到后就告诉我不要临他们的字,因为这两个人人品不好。临帖一共大约三年时间。顾先生要我临帖、接受书法训练,实际上是在培养我鉴定古代抄本、校本、稿本,以及题跋、尺牍真伪的能力。真品一气呵成写下来,伪品破绽表现在什么地方,你自己写了以后就可以去慢慢体会。我在看那些抄本、校本、稿本、题跋的时候,比较用心地去熟悉名家的手迹,有些人的笔迹就在我脑子里印进去了,这些人的字体一看就知道。比如纪昀、王士祯的字,本来就不怎么好,碰到端端正正的,你就要注意了,肯定不对。
沈津、顾老、吴织
我毕竟只是初中毕业,所以必须在文化上有所进修。上海市文化局有一个“职工业余学校”,夜校性质,一个星期大约两三个晚上有课,请的一些授课老师都是很有水平的,比如上海京剧院的编剧何慢。我在那里拿到了高中文凭,这是次要的,主要是学到了很多国学和文学艺术方面的知识。
后来我又报考了武汉大学的图书馆学函授班,被录取以后系统地学习了图书馆学、目录学、分类法、读者工作、工具书使用等方面的课程。虽是函授,也上课,老师都来自上海图书馆,例如副馆长韩静华、方法研究部主任陈石铭,以及其他部门的主任如陈柱麟,他是蒋介石的侄女婿。他们在业务上都有一套,讲课很有实践针对性,比空谈理论不知道要好多少。所以我常常觉得虽然是函授,但比那些全日制的都要幸运,我得到了更好的教育,学到的都是实践的知识。老师布置的作业通常也是在晚上完成,工具书使用课上学的知识最能派上用场,那些工具书在善本组的办公室里全有,比如《中国丛书综录》,都是我经常用的,所以我查起来特别快,轻而易举就把作业做完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已基本完成学业,只是未拿到毕业文凭。70年代后期,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派一些学生来上海图书馆实习,请我去讲课。讲完课后我和武大的老师闲聊,我说我曾是武汉大学图书馆系函授的学生。他说:噢,你也是武大的?我说我书都念完了,也没有文凭什么的。他说我回去给你查一查,看能不能给你补一个毕业证书。过了几个月,我真的收到了武汉大学图书馆系颁发的毕业证书,上面有校长刘道玉的签名和公章。
何:也就是说您虽然上的是武大的函授,拿的是武大的文凭,但您的课基本上是在上海上的,授课都是上海图书馆的专家,是这样吗?
沈:对,是这样。
何:课程是由武大来定的吧?教材是武大定还是授课老师自己选呢?
沈:教材都是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寄过来的。我在图书馆工作,又有一定的师承,得到了最好的老师的指点,而且学到的都是实践的知识。
武汉大学图书馆
何:学习版本鉴定,实践经验很重要。在实际工作中,三位老师是如何培养您的专业能力的?
沈:当时上海图书馆在进行古籍善本书目的编制,这成为善本组最主要的工作。我做的工作是什么呢?每天瞿先生交给我一沓卡片,都是按经史子集分类排列的,我就拿着这些卡片推着书车到书库里去,把这些书一部一部取出来,交给瞿先生,瞿先生和潘先生负责用书核对卡片。每张卡片上面有书名、卷数、作者、版本、稽核项,有不对的地方,就在上面用毛笔修改,有时也把卡片上原来没有的一些著录,比如钤印、行款、鱼尾、刻工以及其他比较特殊的,如牌记、扉页上的文字,记在卡片的背面。
顾先生因为是馆长,事务繁忙,偶尔会看看卡片,但他要求潘先生、瞿先生对卡片上所作的修改,都要让我和吴织看一看,让我们了解修改的原因,着意培养我们。比如卡片上原来写“明万历二十七年刻本”,为什么“二十七年”要删去呢?因为序虽然是万历二十七年作的,但序文里并没有明确说这部书是在这一年刊刻的,缺乏明确的依据,所以只能表述为“明万历刻本”。
沈津先生与潘景郑先生
潘先生、瞿先生有时会加上一些著录项,为什么要加这些著录项?它们在书里的哪些地方有反映?碰到这些问题我们都要仔细地到书里去查找。为什么在书里的这个钤印旁边打个叉号,标个“伪”字,认为它有问题?为什么说它的印色不对?我和吴织仔细揣摩,加上老师的耐心指点,逐渐地积累起版本著录的经验,慢慢地对版本的鉴定有了心得。
何:记得您曾说不光白天看这些古籍善本,晚上也看,住在图书馆里。能不能谈谈当时的具体情况?
沈:好。我怎么会晚上也去看书呢?这要从善本组的具体位置讲起。上海图书馆善本组的办公室在333号房间,这是一个大办公室。顾先生和潘先生对面坐,我和吴织也是对面坐,瞿先生坐在靠天台的一个窗户那里。333旁边的334是个小阅览室,所有读者来阅览都是我去取书和接待。三楼的中间是一个长走廊,右边就是三个善本书库,善本书库的钥匙都是我在保管。善本书库涉及保卫工作,领导觉得我比较年轻,又没有结婚,没有家室之累,三楼电梯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就安排我住在那里晚上值班。有时典藏部主任赵兴茂,特藏组管革命文献的工作人员卢调文,也偶尔住在那里值班,但大多数时间是由我一个人值班,整个三楼就我一个人。这就给了我晚上在办公室读书的时间,把白天看不完的书继续看完。白天事情比较多,晚上时间集中,效率高。不光看自己手里的,也把吴织看的全部翻一遍。当天的书必须当天看完,因为第二天瞿先生又会给我一沓新的卡片了。
这样的训练每天都要进行,从1961、1962年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才告一段落。就这样,在那几年时间里,上海图书馆所有的宋刻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善本、稿本、抄本、批校本、活字本、套印本,大约一万四千部,包括名人题跋等,我都经眼了一遍。这些实践沉淀在我脑子里,使我后来的职业生涯受益无穷。
顾廷龙先生
碰上潘先生和瞿先生去古籍书店选书买书,顾先生一定会跟他们说,沈津也去。我就像一个小书僮一样跟在他们后面。顾先生告诉我,潘先生、瞿先生经验非常丰富,他们挑的书肯定是高质量的,但我不要在旁边光是打个下手,也要参与选书,选了以后才知道对还是不对。选好的书送到了上海图书馆,谁来查重呢?我来查。把没有复本、价钱又不是很贵的书留下来;如果有复本,绝对不予考虑。整个查书的过程就是一种训练。另外上海图书馆还承担了出口图书的鉴定工作,凡是出口到香港的图书,或者是可供海外学者选购的线装书,都要经过鉴定,确定符合出口的标准,打上火漆印之后才能出口。当时的标准是1911年以前的不能出口,1911年以后的才可以出口。潘先生、瞿先生看过这些书后,由我来盖火漆印。每一次我都会经眼几百种线装书,十部里能记住一部,就积少成多了。
帮顾先生查书也是一种训练。有时候顾先生会拿个纸条给我,说:“沈津,你去查去。”我就要到各个书库去查各种资料。顾先生希望我能够知道,什么书怎么查,遇到什么问题查什么书,怎么能够检索到你所需要的材料。除了善本书,我也要去看普通线装书和旧平装书(1949年以前的出版物)、新书(1949年以后出版的书),了解这些书的用处。我觉得每一天的工作都非常充实,能够学到很多东西。
从左至右为:潘景郑先生、瞿凤起先生
1961年的时候,顾先生给我定了一个题目,做《翁方纲年谱》。顾先生有一个习惯,每个星期天的上午一定会去长乐路书库,也就是过去合众图书馆的所在地,在那里思考一些问题,写一些东西。我知道了以后就说:馆长,我可不可以也到长乐路书库去陪陪您。他说好啊,你来吧。于是每个星期天上午八点半到十二点,长乐路书库顾先生办公室里只有我们师徒二人,面对面坐着。顾先生给我讲了很多东西,都是他平时在办公室里不讲的。讲30年代他在北京,40年代在合众图书馆,跟张元济、叶景葵这些人交往的事情,也讲民国年间藏书家故实,有时也让我查书或抄材料。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做古籍版本鉴定,实际上是一个技术上的问题,必须跳出来,要做研究。于是,他出了一个题目,让我把翁方纲的年谱做出来,他过去就做过吴大澂年谱。他说所有关于翁方纲的东西你都要去搜集,比如很多重要的碑帖上面都有翁方纲的题跋,你把这些题跋,还有翁的手札全部录出来。于是每个星期天我就在长乐路书库开始做这项工作,碰到问题, 包括不认识的字,随时可向顾先生请教。资料搜集工作我一直坚持不懈地做下去,一直到40年之后《翁方纲年谱》出版,才算是完成了顾先生交给我的任务。
顾先生在长乐路书库时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学问’就是'学’和'问’两个字。凡是不懂的,你就去问潘景郑或者瞿凤起,也可以来问我。”我和他们三位的关系超越了一般的师徒。所以,上海图书馆里有人就对我说:你是“三房合一子”。这是上海话,意思是三个人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都对你好。三位老师都是非常好的厚道人,从没有想把自己的知识藏起来,都会毫无保留地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