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讲堂】李旦初论诗(一)|诗词分行的审美功能

―论诗词分行规范化

李旦初

  分行分节是诗歌外部构成形式,是诗歌区别于散文的基本审美特征。西洋诗和中国新诗都是一句一行或一句数行排列,甚至一字排为一行、两字排为一行。唯独当代诗词和散曲,不知为何形成一种惯例,即律诗、绝句两句一行,古风、排律、词和散曲连排。这是极不科学、极不规范、极不合理、极不公平的。这种惯例必须破除,诗词散曲都必须和新诗一样分行排列。

  诗歌分行的理念,从诗歌产生之日起即已形成,中外皆然。中国《诗经》分章分句,“章”就是节,“句”就是行。屈原《离骚》324行,无名氏《孔雀东南飞》383行。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15693行、《奥德赛》12105行,但丁《神曲》14233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兴起“商籁体”之所以被称为“十四行诗”,就是因为它的分行有固定的格式和严格的要求。其中意大利的“彼得拉克体”由两节四行和两节三行构成,英国的“莎士比亚体”由三节四行和两行对句构成。这种诗体于20世纪20年代经闻一多等人介绍引进中国,产生了以冯至、卞之琳等为代表的中国式十四行诗。苏联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首创的“楼梯式诗”,将一个诗句排列成若干长短不一、高低不齐的诗行,构成象征性鼓点式节奏,以表达昂扬奋进的思想感情。我国贺敬之的《放声歌唱》、《十年颂歌》,郭小川的《人民万岁》、《投入火热的斗争》等长诗,也采用这种特殊的分行方式,与诗中所表达的激情十分合拍。由此可见,诗歌分行不仅仅是诗歌形式美的要求,而且也是感情表达的需要。

  中国诗歌的分行排列是从“五四”时期产生的新诗开始的,这显然是受外国诗歌影响的结果,但并不意味着中国古代诗人没有分行意识。中国古代诗歌体式,从古体诗到唐代近体诗,以至宋词、元曲,无论写成短篇还是长篇,无论偶句押韵还是句句押韵,无论押平声韵还是押仄声韵,也无论一韵到底还是换韵,韵位都在句尾,即在诗行末字,故称“韵脚”。这说明我国古代诗人从一开始就已懂得诗的“句读”和分行的妙处,只是由于当时印刷条件的限制而没有分行排列罢了。

  最足以证明我国古代诗人早已具有诗词分意识的铁证,是唐代兴起的“一七体诗”(后用作词牌称为“一七令”)。据《唐诗纪事》载:白居易分司东都洛阳,诗友会于长安兴化池亭送别。酒酣,各请一至七字诗,以题为韵,后遂沿用为词调。白居易以《诗》为题即席赋诗一首,现分行排列如下:

绮美

瓌奇

明月夜

落花时

能助欢笑

亦伤别离

调清金石怨

吟苦鬼神悲

天下只因我爱

世间唯有君知

自从都尉别苏句

便到司空送白辞

  “诗”字既是诗题,又是起韵。全篇一韵到底,讲究平仄、对仗,格律严谨。即抒发了离别之情,情景交融;又论及诗的风格、声律和抒情功能,词约旨丰。分行排列起来呈宝塔形,故又称“宝塔诗”,极具均齐美和对称美。此外,《全唐诗》还收有令狐楚的《山》,李绅的《月》,元稹的《茶》,张籍的《花》,刘禹锡的《莺》、《水》,张南史的《雪》、《月》、《泉》、《竹》、《花》等,都是这种诗体。这种“宝塔诗”影响深远,宋元明清历代都有人写过。直到台湾现代诗坛风靡一时的“图像诗”,用特殊的诗行排列使一首诗构成一个几何图形或粗线条绘画,以取得“以图示诗”的效果,如林亨泰的《风景》、白萩的《流浪者》、詹冰的《水牛图》等,也还是借鉴“宝塔诗”而创作的。从“宝塔诗”到“图像诗”,历时一千年,诗词分行的这种特殊审美功能一脉相传,经久不衰,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一个奇迹。

  应该特别指出,古人对于诗词分行的自觉意识,不是偶然产生的,而是基于用汉字作诗的特殊审美功能而自然形成的。马凯在《再谈格律诗的“求正容变”》①一文中指出:“汉字是世界上独一无二以单音、四声、独体、方块为特征的文字。汉字把字形和字义、文字与图画、语言与音乐等绝妙地结合在一起,这是以拼音为特征的文字所不能比拟的。”并指出格律诗“把汉字这些独特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为格律诗的无比美妙和无穷魅力提供了形式上的支撑。”他把格律诗之美归纳为“五美”,即均齐美、节奏美、音乐美、对称美、简洁美。这“五美”都要借助分行才能完全显露,尤其是均齐美和对称美。所以他说:“格律诗,充分利用了汉字独体、方块的特点。在五、七言格律诗中,每个字就像一位士兵,按照规定的行数(句)和列数(字),排列成整齐的队列和方阵,就像阅兵式上的仪仗队,在视觉上给人以均齐的而不是散乱的美感。”又说:“对称是一种高级美感。格律诗充分利用了'单音’、'独体’、 '方块’的独特优势,把对称融于句型、结构、音调、词意中,使对称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些精辟的论述,高屋建瓴,把诗词分行的审美功能阐述得十分透彻,从美学高度阐明了诗词分行的重要性及其科学依据。

  马凯所说的“均齐美”和“对称美”,也就是闻一多倡导的格律诗“三美论”中的“建筑美”,即“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②而古代“一七令”分行排列呈宝塔形所追求的正是这种“建筑美”。古今诗人同气相求,古今理念遥相呼应,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马凯说:“艺术的本质是追求美,诗和其他艺术一样,也要追求形式之美”。这就是古今理念遥相呼应的奥秘。

  马凯的文章发表后,在诗词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和广泛关注,为诗词分行规范化在理论上提供了有力支撑。遗憾的是,其中关于诗词分行排列如同士兵列队布阵一样重要的精彩论述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对于大量诗词书刊中普遍存在的诗词排列不分行的现象,仍然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以至麻木不仁,没有改变的迹象。

  鲁迅说过:“可惜在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流血”。③难道改变诗词不分行排列的陈规陋习也还要流血吗?

2014年11月22日

注释:

①载《中国诗词年鉴》,中华诗词研究院编、周兴俊主编,中华书局2011年版。

②《诗的格律》,《闻一多全集》第3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

③《娜拉走了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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