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
赏析:
本词写于苏轼任杭州通判的第四年,即熙宁七年(1074年)初春。此时,杨元素为杭州知州。元素名绘,所著《时贤本事曲子集》为我国最早的词话。全书已佚,尚有数条散见于其他载籍,近人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中有辑佚本。苏轼与杨元素唱和甚多。本词即是杨词的和作之一。可惜杨的原唱已经不存,否则,两词对读,一定会更有兴味。
词中没有正面描写梅花的姿态、神韵与品格,而是采用侧面烘托的办法加以表现。上片写寒雀喧枝,以热闹的气氛来渲染早梅所显示的姿态、风韵。岁暮风寒,百花尚无消息,只有梅花缀树,葳蕤如玉。在冰雪中熬了一冬的寒雀,值此梅花盛开之际,得知大地即将回春,自有无限喜悦之意。开头两句“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生动地描绘了寒雀对于物候变化的敏感。它们翔集在梅花周围,瞅准空档,便争相飞上枝头,好像要细细观赏花朵似的。寒梅着花,原是冷寂的,故前人咏梅,总喜欢赋予梅花一种孤独冷艳的性格。本词则不然。作者先从向往春天气息的寒雀写起,由欢蹦乱飞的寒雀引出梅花,便有了鸟语花香的意味。顾随先生自云早年极喜杨诚斋的绝句:“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但读了苏轼此词以后,看法有了变化。他说:“持以与此《南乡子》开端二语相比,苦水(按顾随自号苦水)不嫌他杨诗无神,却只嫌他杨诗无品。”“'满’字、'看’字,颊上三毫,一何其清幽高寒,一何其湛妙圆寂耶?”“一首《南乡子》,高处、妙处,只此开端二语。”(《顾随文集·东坡词说》)顾随深赏极爱开端二语,自是不差,而从“满”、“看”两字悟出“清幽高寒”及“圆寂”之说,似有未谛,且苏轼此词的妙处,亦不止这两句。“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进一步从寒雀、早梅逗引出赏梅之人,而逗引的妙趣也不可轻轻放过。客来花下,寒雀自当惊飞,此原无足怪,妙在雀亦多情,迷花恋枝,不忍离去,竟至客来花下,尚未觉察,直至客人坐定酌酒,方始觉之,而惊飞之际,才不慎踏散芳英,则雀之爱花、迷花、惜花已尽此三句之中,故花之美艳绝伦及客之为花所陶醉俱不待繁言而明。再说,散落之芳英,不偏不倚,恰恰落在酒杯之中,此于赏梅之人,平添无穷雅兴,是则雀亦颇可人意。可见雀之于梅,在此词中实有相得益彰之妙。整个上片,由梅花盛开而飞扬出一片热烈的情致,因此梅花的美姿、丰神,也就不言而喻了。
下片写高人雅士在梅园举行的文酒之宴,借以衬托出梅花的风流高格调。“痛饮又能诗”的主语是风流太守杨元素及其宾客僚佐。杨元素才调不凡,门下自无俗客。诗、酒二事,此中人原是人人来得,不过这次有梅花助爽,饮兴、诗情便不同于往常。“痛饮”即开怀畅饮。俗语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高人雅士喜以梅花为知己,“痛饮”固当,“能诗”极易误会是能够写诗。其实,“能”字与“痛”字对举成文,乃逞能之意。“能诗”又不限于其字面意义为善于写诗,这里暗用刘禹锡寄白居易诗句“苏州刺史例能诗”(时白任苏州刺史),以称美杨元素的文采风流。作者又有《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词云:“钱塘风景古今奇,太守例能诗”,也是此意。“坐客无毡醉不知”,又用杜甫赠郑虔诗“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的讲法。“醉不知”的主语是宴会的主人杨元素。坐客无毡则寒,如今饮兴正酣,故不复知。此句意不在写坐客之寒,而是写主人之醉。主人既醉,则宾客之醉亦可见。观主客的高情逸致,梅花的高格也不想而知了。“花谢酒阑春到也”,非指一次宴集时间如许之长,而是指自梅花开后,此等聚会,殆无虚日。歇拍二韵,“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重新归结到梅,但寒柯玉蕤,已为满枝青梅所取代。咏梅花而兼及梅子,似属出格,但细察作者本意,原是要说明梅花的值得爱赏,虽日日对之痛饮狂歌,终无厌时,直至时序暗换,微酸着枝,尚有爱赏之意。古人早有所谓爱屋及乌之说,焉有爱梅花而不及梅子之理?何况不直说梅子而说“一点微酸”,诉之味觉形象,读来令人感到多么新颖可喜!整个下片,仍没有直接描写梅花的姿态、神韵与品格,但高人雅士为之流连忘返,逸兴遄飞,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如前所说,本词是杨元素《梅花词》的和作。就题目要求来说,应该着重描写梅花,而就作者的创作意图来说,主要是要通过咏梅、赏梅来记录他与杨元素共事期间的一段美好生活和两人之间的深切友谊。这段生活,非梅花不足以喻其优雅;这种友谊,非梅花不足以拟其高洁。故全词既不句句落在梅花上,亦未尝有一笔怠慢了梅花。此即所谓不即不离,妙合无垠。
(吴汝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