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像雾像风又像雨的吴小如先生
现代学术人物中,学品、人品、文品这三者能谐美统一于一体的,实在很少有也的确很罕见,“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这不奇怪。一个学者的学术见解前后矛盾、后见否定前解,这很正常,学术进步,后出转精嘛,这也不稀罕。最为关键的是,学者人品的“以今日之我而攻昔日之我”,“以今日之我而瞒昧昔日之我”,将自己在持续否定之中。这不仅洞见一个学者心术与道德的瑕疵,也更会让拥戴他的后世学者深感心痛而抑懑。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知名文史专家吴小如(1922~2014)
吴小如这个古典文学专家,在现代中国学术中是有地位的。他的求学经历蛮有意思,读了四个大学:天津私立工商学院、私立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在三个大学教书:天津津沽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做了两个职业:一教书,二当编辑。吴小如说自己一生承学受教、印象最深刻的老师有三位:朱经畬、俞平伯、游国恩。(吴小如《古典小说漫稿》第189页~第190页)
吴小如《古典小说漫稿》
朱经畬、俞平伯这两位恩师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单单聊一聊吴小如和游国恩的师生关系。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一是一个遥远的纷乱故事。1958年,北京大学开展“拔白旗”的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运动,游国恩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而被重点批判。当年36岁的吴小如年富力强,此前在担任游国恩的学术助手,承担游国恩主编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两书的注释工作,吴小如后来说,他是游国恩“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我不知道吴小如这话有没有标榜的意味)。“拔白旗”运动伊始,情绪高昂的吴小如撰写了《游国恩先生是用什么观点方法来研究屈原及其作品的》的批判长文。这篇批判文章刊登在北京大学中国语文系编辑的《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第二辑,该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影响面比较广泛。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楚辞专家游国恩教授(1899~1978)
吴小如这篇批判文章是如何给游国恩这个恩师学术定位的呢?首先,吴小如认定游国恩是《楚辞》研究的权威,但这个权威系“资产阶级学者”,是“唯材料主义者”。第二,游国恩“做学问”,是“用他自己的封建残余和资产阶级实用主义、形式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去歪曲屈原”;第三,游国恩的考证是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运用,是一个“主观唯心论者”;第四,吴小如用游国恩的屈原研究的不同时期的论文反驳,说游国恩的“错误百出”、“十分荒唐”,甚至认为游国恩《楚辞》研究的“女性中心说”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学术观点”。当然,作为游国恩的学生,吴小如批判的归结点是要把游国恩这个“白色教授”改造为“红色专家”。
吴小如批判恩师游国恩的论文刊登在这里
吴小如这一段猛烈批判恩师游国恩的论调,本应该在游国恩谢世后有所表示、有所不自在、有所歉意,有所愧疚,但在吴小如对游国恩的纪念性的回忆文章里却没有。请看吴小如发表在《学林漫录》三集的《怀念游国恩先生》一文。这篇文章刊登的时间是1981年,而吴小如的文章写于1980年,即游国恩辞世两周年时。在这篇文章中,吴小如是如何怀念游国恩的呢?吴小如说,游国恩学问渊博,功力湛深,体大思精。还说一想起恩师,就“泫然欲涕”,这可是情真意切呀。
吴小如的父亲吴玉如是著名书法家,吴小如的字也写的很流丽
可是一涉笔到1958年大批判游国恩时,吴小如笔底下却是这样的句子:“甚至在一九五八、五九年,在‘双反’和‘拔白旗’的运动中做为被批判的对象,游老不仅对党和群众毫无抵触情绪,而且遇事泰然自若,从不怨天尤人。”作为当年的一个积极批判者,56岁的吴小如在写这篇怀念文章时,好像批判游国恩与他毫不相干,曲折隐晦地将自己当年批判恩师一笔勾销了。
吴小如怀念游国恩的文章刊登在《学林漫录》三集
岂止在《学林漫录》中是如此,在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典小说漫稿》中,吴小如还把自己的怀念游国恩的片段收入其中,以标榜自己学术成名很早,进而批驳学术界攻讦他是“杂家”、“万金油”。吴小如讳饰自己批判恩师游国恩,可能有苦衷,有隐情,情非得已。在思想大解放的时代,后世学者是能够原谅吴小如的幼稚、冲动、莽撞之举的,但吴小如没有片言只字谈及他批判游国恩的事情,这很让人遗憾。
吴小如对古典戏曲有研究,对京剧修养很深
为了学术之真,为了恩师之情,为了忏悔之诚,吴小如即便有天大的苦衷,有得罪一大批人的隐情,也应该对自己当年的鲁莽、愚拙道出真实的情由,这是对恩师游国恩先生负责,这是对吴小如自己负责,说大一点也是对历史负责。这绝非是要算历史的老账,也绝非是为忌恨而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