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前赤壁赋》看苏轼的精神自救 | 共享那无尽的清风、明月
元丰二年(公元 1079 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谤入狱,几次濒临死亡的绝境;出狱后被贬为职位低微的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五年的秋天,他与客赏游黄州赤壁之下,写下了'空旷高邈,敻不可攀'的《前赤壁赋》。
黄州赤壁虽不是三国时曹操和孙刘激战的赤壁,但因为苏轼所写的这篇千古不朽的名作,令它声名远播,被人们誉为'湖北五赤壁之冠'。而那真正的赤壁,名气反倒不如它了。
千百年来,《前赤壁赋》以其空明优美的意境和乐观豁达的人生观,吸引着古往今来的众多文人雅士,历来的文人学者们都给了它极高的评价,至今仍被奉为经典之作。
诚然,《前赤壁赋》这篇脍炙人口的千古名作不仅仅是篇优美的抒情散文,还体现了苏轼那旷达潇洒的人生观。纵观全文,可以看出苏轼从月夜泛舟的自在喜悦,到怀古伤今的悲咽无奈,再到精神解脱的豁达潇洒的感情变化。
1. 月夜泛舟的自在喜悦
在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一个幽静的月夜,苏子与友人一起泛舟在黄州城外赤壁之下。
那凉爽的清风阵阵拂来,'清风徐来'吹动衣带,温柔拂面,让人感到秋气的爽快;水面波澜不起,'水波不兴',静的似乎没有一点声息。夜空浩渺而深邃,明月从那巍峨的东山后升起,'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此时的月亮光华流转,明月高悬,将一束束光辉洒向人间,洒向那静静地水面。秋意渐浓,那轻如薄纱的雾幔在江面上轻轻缓缓的浮动着,向远处看去,清泠泠的水光连着天际,看不到江的尽头,一望无垠,'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好一幅雄浑壮阔、秀丽静穆的月夜山水画。沐浴着皎洁的月光,看着浩瀚秀丽的长江美景,吹拂着那凉爽的秋风,随着那在江面飘摇不定的小船,苏子和友人把酒临江,吟诗作对,扣舷伴歌,好不欢乐,'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此时此刻,忘记了被贬的糟心事,没有了官场的尔虞我诈,面对着这迷人的景色,苏子陶醉不已,他思绪万千,就如同凭空乘风,飘飘荡荡,不知道去了哪里。
此情此景,苏子忘怀俗世,有山、有水、有酒、有友,这一切多么美好啊,他身心飘飘然,就像飞离了尘世,超然独立,进入仙境,成为神仙。
在这个动静结合的月夜山水画中,山水空灵、缥缈,似真似幻,苏子徜徉在这山光水色中,在似醉非醉的恍惚之间,他似乎凭虚御风,飘飘欲仙,就要离开这喧杂污浊的俗世,飞升为仙人;再定一定神,还在那飘摇的小舟中,那郁郁苍苍的远山,浩渺无垠的夜空,闪烁着月光的江水笼罩在白茫茫的薄雾之中,人间如此美景,尽现眼中……
清人汪煦曾说,'不是当年两篇赋,为何赤壁在黄州'。诚然,夜空、明月、远山、秋水、薄雾等一系列的自然景观收在苏轼的眼中,诉诸在他的笔端,组合成一幅优美的秋江月夜图,充满着诗意,让人向往不已。也难怪黄州赤壁因这篇赋文而名扬天下了。
2. 怀古伤今的悲咽无奈
'出入'和'生死'是中国古代文人都绕不过去的两大人生课题,归根到底是关乎人生价值的选择,它常常让中国古代文人陷入思考。苏轼亦不例外。
这篇赋文的背后,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现实,官场上失意,生活上穷苦,行动上不得自由,精神上苦闷抑郁。他虽然有着忠君报国的理想抱负,奈何现实如此惨淡。看着眼前的良辰美景,勾起官场失意的伤心事,悲喜交加,令他忍不住扣舷歌唱:'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以'美人'之意象,暗指苏轼自我的现实与理想之间的阻隔;借对'美人'的思念表达苏轼眷眷不忘朝廷之心也。然而'美人'可望而不可即,被贬黄州的苏轼的理想抱负也是难以实现。苏轼心怀悠远,只好借那在天涯那方的美人,想着那未竟的理想和抱负。
客人里有吹洞箫的人,按着节奏为歌声伴和,洞箫呜呜作声: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倾诉,尾声凄切、婉转、悠长,如同不断的细丝。这哀婉缠绵的箫声使深谷中的蛟龙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妇伤情落泪。'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于赤壁下泛舟游江,看到今夜的清幽秀丽,一如当年的曹操所经历一般,'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继而想到当年曹操占领荆州,攻下江陵,一呼百应,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沿江东下,船只相连,千里不绝,临江饮酒,横矛吟诗,'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如此风姿飒爽,叱咤风云,委实是当世的一代英雄。而今山水明月依旧在,'一世之雄'的曹操又'安在哉'?历史长河大浪滔天,即便是有着'著在简册,召如日星'卓然不朽的后世之名的英雄曹操也逃不脱被湮灭的结局。
三国时代,英雄辈出,却也被历史长河冲刷的无影无踪,正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横遭贬谪,不得重用,穷困潦倒,只得在这边远之地的江边水渚上捕鱼砍柴,与鱼虾作伴,与麋鹿为友,闲暇之时,驾着一叶小舟遨游江上,看景,喝酒,如此而已,'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与这这广阔的天地相比较,短暂的生命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渺小的如沧海中的一颗粟米,'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苏子内心感情想必非常复杂,一方面悲叹自己的仕途坎坷,未能如古人一般在这世上大显身手、有所作为,一方面悲叹人生短暂,功业未成却年华已逝,恨不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但又知道这不可能。天地无穷时,人生有时尽,只好将憾恨化为箫音,'托遗响于悲风',托寄在悲凉的秋风中罢了。
3. 精神解脱的豁达潇洒
苏轼虽然受困于现实不得解脱,但并未一昧地沉浸在悲哀之中,反而很快的从另一个的角度解脱出来,那就是'变化'和'不变'的角度,苏轼参透了这个哲理,将自己从内心痛苦的挣扎里解救出来,回归到精神世界的澄明中。
苏轼指出,江水一刻不停的流淌,但终究没有断过;月亮阴晴圆缺,也从未真的消减和增长。这水与月既在变化,又没有变化。若从变化的角度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即天地万物没有一瞬间不发生变化,它们的变化是永恒的、正常的,眼前的这一切良辰美景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因此用不着牵挂。
若用不变的角度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即天地万物与我们人类都是永久存在、无穷无尽的,因此,又何必羡慕那无尽的江水和永存的明月呢?这'变'还是'不变','一瞬'还是'无尽',全在自己的一念之中。
苏轼的性情何等的豪放,胸怀何其旷达,眼界何等开阔。天地万物的变与不变是相对的,它们既在瞬息万变,也在一成不变,故不需要牵挂世事,也不必悲叹人生短暂,应该立足当下,随遇而安,恬淡自适。何况天地之间,凡物各有自己的归属,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令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
且去享受当下的好心情吧,去尽情享受这大自然这无尽的无主的的宝藏吧,即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江上的清风,以及山间的明月,是造物者的恩赐,任何人都尽可以享用的自然美景,且让自己放下心中得失,遨游在山水自然的怀抱里,去领略那无尽的乐趣。
东坡先生不迷惘,不伤心也,东坡先生是真超脱潇洒也。最后,'客喜而笑',主客开怀畅饮,酩酊大醉,卧舟而眠,'不知东方之既白'。自在如赤壁,客惑解,则自在于江中⾈舟上也!
细细思量,如此道理一定在苏轼心里来来回回琢磨了很久,所以如今才能脱口而出,他对客人的劝慰,终其实,是对自己的劝慰。
此前,苏轼无辜得罪,突然直降人生深壑,被贬黄州,'始谪黄州,举目无亲'。身罹大难的苏轼开始沉思自己'不外饰'的性格,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
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说:'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当儒学不能提供解决之道时,苏轼转向了宗教,并在佛道思想的基础上,用'变化和不变'的辩论来回应人生短暂的痛苦,得到了超越性的精神解脱。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
苏轼的一生始终不曾平静,这次的贬谪黄州似乎开启了苏轼以后漂泊不定的人生。他的《自题金山画像》最能概括其坎坷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回头来看,写于元丰五年秋天的《赤壁赋》,是苏轼历经心灵的纠葛后,对人生苦难本质和人生价值的进一步参悟和理解,用他性格中的潇洒与旷达造就了超然物外的永恒不尽道法精神。
此后的苏轼即便历经官场上的风风雨雨,屡屡贬谪,也已经可以从容面对了,可以'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着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