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三丨父爱,在棍棒中体现
从我记事起就害怕父亲,害怕的原因是挨打,打得很疼。虽然不是天天打,也差不多三五天能够挨打一次。我曾经和别人开玩笑说挨打有一千次,这个数字应该是虚报。
我记性好,三岁就记事,那时因为大跃进集体食堂占用了我家的房子,一家人只好被撵到沟北的窑洞里住。有一次我和姐姐去挖野菜,一头驴被长绳拴着在吃草,我性格淘气,用树枝去挑逗驴,结果被驴按倒在地,啃了一口,正好还啃在脸上,当时的感觉是嘴和脸被驴啃透了。在姐姐的救援下我脱离驴口,一脸血,哭哭啼啼往家里走,姐姐边走边数落我:“你是招惹那驴干啥?脸被啃烂了,回家就让爹打吧。”我糊糊涂涂回到家,平时严厉的父亲没有打我,给我的脸上敷了些药,让我躺下睡觉,连批评都没有。我心里暗自庆幸,今天爹没有打,真好。我本就饥饿,又受了惊吓,皮包骨头的我睡了三天三夜,脸上的伤也渐渐好了,但是疤痕永远留下了。
记得四岁的时候,集体食堂散了,我们举家回到老宅。妹妹出生了,我被母亲撵出那让我依依不舍的被窝,开始很不情愿地进了父亲的被窝,才开始因为父亲能讲故事,我还不怎么想离开,后来终于又开始怀念母亲的被窝,原因是父亲不讲故事了,有时候嫌我淘气还打我。我哭哭啼啼哀求母亲,母亲说:“只要你不嫌被窝里湿,你就睡我脚头吧。”脚头的意思就是被窝的后头。没想到被窝里会有极大的尿骚气,还时不时蹬到妹妹尿湿的褥子上,被褥陈旧,没有温暖可言。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母亲的被窝里睡觉,因为母亲不打人,父亲喜欢打人。有一天,父亲说:“还来我被窝里睡吧。”我眼泪汪汪,怯生生地说:“你不讲故事了,还打我。”父亲反驳说:“别人是一听故事就睡着,你是越听越兴奋,还能再给你讲故事?”我仍然磨磨蹭蹭站在窑洞的地上,因为父亲并没有承诺不打我。一会儿父亲出去给别人看病,我就悄悄对母亲说:“父亲的被窝不湿,就是光挨打,我害怕。”母亲笑着说:“你睡觉像芝麻虫一样不停地乱动,冬天里被子薄,褥子冷,你让人都睡不好觉,不打你打谁?”本来想得到母亲的安慰,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父亲回来后有了新办法,让我睡父亲的脚头,这一次我可快乐了,小天地自由自在,不过爱动的毛病仍然没有改,有时候不仅蠕动不停,还哼那些刚刚学会的童谣,父亲终于忍不住就用脚蹬我,命令我不能唱,好好睡觉。那时候哪里知道劳累一天的父亲需要休息,只暗暗埋怨父亲无情无义,唱歌都不允许。后来我上小学了,每天早上都是在睡梦中被父亲蹬醒,赶紧起床去上学,慢了害怕脚蹬。上学路上还在埋怨父亲怎么就知道打人,别人家都乖娃乖娃地叫,我咋没有享受过一次。
时间一晃就到了1968年,我已经是三年级学生,学校停课了。在停课前,见风使舵的老师给我们开了会,非常积极地说是让我们停课闹革命,还紧跟形势召开了斗私批修大会,宣布了两件事,一件是把一个叫爱美的同学改名为反美,一件事就是莫名其妙地把我叫出来批斗。说是一个同学揭发我偷了生产队的倭瓜和葱,那同学还当面说是他亲眼看见的。我被冤枉了,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忍无可忍,火爆脾气就上来了,一边大骂:“放你娘那屁,你诬赖人。”一边窜上去打了那个同学。后来的情况就是继续批斗了我,草草了事,因为老师确实没有什么证据,何时何地,那同学说的已经语无伦次。回到家里,母亲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骂那同学诬赖人,骂那个老师狗眼看人低。父亲却大发雷霆,不由分说痛打了我一顿,是用棍子,很疼。我心里委屈,就抗议着说:“反正我没有偷生产队的倭瓜和葱,打死我算了。”父亲越发恼怒,一边去拿铁锨,一边骂道:“你这杀材货,敢骂老师狗眼看人低……还说人家教的课文有很多错别字,看把你能的?别人就不知道人家教错了?人家咋不说?就你这杀材货胡说八道?斗死你活该!”我那时并不知道小杖受,大杖走的道理,本能地一溜烟窜了,父亲后边骂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离家出走,也没有去的地方,想去外婆家,可惜路太远,害怕自己走丢。就一个人躲在山沟里把委屈哭了个够,哭哭停停,停停哭哭。想着家里人也会像别人家那样,孩子离家出走,一家人慌慌张张到处去找,呼天唤地的。我等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找我,只好灰溜溜回到家里。家里一切如故,父亲已经下地干活,母亲在织布,她看见我回来,停住织布说:“饭在锅里,吃吧。我说这样的势利眼老师该骂。你爹说师道尊严,再怎么着也不能骂老师狗眼看人低,别看了几本闲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打你,不亏。”
我以为风波不会就此过去,没想到父亲晚饭时也没有再说什么,真的就此风平浪静了。没想到两年之后,我已经是五年级了,老师又旧事重提,一天的晚饭后,暴风骤雨来了,我又被叫到大队去批斗,所有的造反派都来了,给我挂了“偷盗犯”的牌子批斗,这次有两个造反派青年作证,说我偷盗公共财物铁证如山,不批斗就是对革命的犯罪。我怒不可遏,大喊冤枉,也没有阻止被批斗……批斗回来,我说什么也不上学了,父亲又一次打了我,一边打一边骂:“你这杀材货,养你这么大容易吗?几个孩子就你学习还差不多,没想到你不学好,才五年级就不想上学了?不上学你会干啥?”父亲这次是用一个鸡毛弹子打,弹子本就旧了,打了我,掉了一地鸡毛,他狠狠地摔了弹子,出去了。母亲说:“不上学也行,反正上学也没啥用,咱家里困难,回来帮帮家里也行。没想到老师还这样记仇,说他念错别字的人多了……”没想到父亲没有走远,喝斥道:“胡说,学还是要上的。不要背后议论老师,他才三年级毕业,教书不容易。”
又是两年过去,我已经初中毕业。学习远没有我好的同学都上了高中,就是没有我的份。我简直不想活了,先是发牢骚:“现在上高中是推荐,我没有希望,当工人轮不到,就这样干一辈子庄稼活我不甘心,一天工值8分钱,劳动一年连红薯都不够吃,这日子还有啥希望?还不如死了好,我看早晚得死了,活着没有意思。”父亲又一次大发雷霆,抓起笤帚就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杀材货,竟然说了死的话,你的责任哪里去了?死吧,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去吧?只要你觉得对得起爹娘,我们就当白养了。”父亲这一次虽然是打,可打得不疼。他点燃一根麻杆,抽他那陈旧的水烟袋,白色的烟雾连同叹出来的气就像青云一样上升,我没有哭,木呆呆地坐着。母亲没有什么话劝,只是嘟囔着说:“庄稼人多了,门前门后,左邻右舍哪个不是?也没见委屈死一个,就你委屈?”父亲抽着烟开腔了:“高中不高中,不等于有学问,好好读书,学到知识有用处,也许将来……”父亲没有把话说完,可能他对将来也比较迷茫。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不再打我了,经常劝我读书,也帮助我借书。我从13岁初中毕业,到20岁看了很多书,终于在21岁参加高招的时候考上一所师范学校。父亲自豪了,他对棍棒出孝子深信不疑,但是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打骂孩子的事情。我每每有东西孝敬他,他都对我母亲说我能够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是他打出来的,玉不琢,不成器。我后来和哥哥弟弟们讨论挨打的事情,他们都说不清楚挨了多少次打,但有一点共识,都没有我挨打次数多。人们说打是亲,骂是爱。我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这些性格,也打过我的孩子们,可次数明显不多,我在极力修正父亲的棍棒观点。爱,有多种形式,目的还是成材,只要孩子们能够向好,我不再相信棍棒出孝子的话。不过我可能性格忤逆,父亲的打,在我身上是出了成效的,我每每在心里感谢父亲。
作 者 简 介
王鼎三,字“嵩铸”,1958年生,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人,现为洛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官场小说《谁主沉浮》六卷、历史演义小说《洛阳 洛阳》,小说连续获得洛阳市第四届、第五届 “五个一”工程奖。另有散文杂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