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天哲:屯毛果然不辨乎(修订)
中国古代流传下来有句成语叫“屯毛不辨”或“屯毛不分”,源出《汉书·沟洫志》:“河复北决于馆陶,分为屯氏河”,因唐代颜师古注:“而隋室分析州县,误以为毛氏河,乃置毛州,失之甚矣。”说的是在馆陶县,至今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旧河道,系汉武帝时黄河在馆陶北决的屯氏河。
水经载:“大河故渎北出为屯氏河,经馆陶县(即今东古城)东,东北出。”屯氏河在馆陶县流淌了七八百年后,隋朝建立,重新制定行政区划,分析州县。朝中有关官吏欲在馆陶置州,于是查遍古书和地图,见到屯氏河这一名称,却误把“屯”字认作“毛”字,竟然就以“毛州”作了州名,给后人留下了笑谈。
后因以“屯毛不辨”喻不能分辨相近或相似的事物。自颜师古始作俑,让有着开隋唐盛世和开科取仕之万古美名的隋文帝落下个屯毛不辩的笑柄,然则果如是否?非也,此乃千古一冤案也,是后人几乎不加辨析承袭了颜师古的谬说而已。
在北宋《宋景文公笔记》有这么一则:“《儒林传·施雠传》云:鲁伯授太山毛莫如少路。师古曰:姓毛,名莫如,字少路。该案:《风俗通·姓氏篇》,混屯太昊之良佐,汉有屯莫如,为常山太守,又有毛姓,云毛伯文王子也,见《左传》。汉有毛樗之为寿张令。案:此莫如姓非毛,乃应作屯,字音徒本反。今人相承呼为毛,忽闻为屯,惊怪者多。但毛屯相类,容是传写误耳。应劭解《汉书》,世人皆用,何为《风俗通》而不信。” 宋祁的意思是《风俗通》的说法才是正确的,是颜师古将“屯”误读为“毛”。
而南宋的王应麟在其《困学纪闻·考史》一书中对“屯毛难辨”继续困惑,云:“《儒林传》毛莫如少路,宋景文公引萧该《音义》:案《风俗通·姓氏篇》:混沌氏,太昊之良佐。汉有屯莫如,为常山太守,案此莫如姓非毛,应作屯字,音徒本反。愚按:《沟洫志》云:‘自塞宣房后,河复北决于馆陶,分为屯氏河。’颜师古注:屯,音大门反。而隋室分析州县,误以为毛氏河,乃置毛州,失之甚矣。以此证之,则毛、屯之相混久矣。屯之为氏,于此可考。”
余读至此,不禁大笑三声。吾笑三人屯乎,奈何死认理认为是“屯”误作“毛”焉。其实宋祁只要反向思维下,既知屯毛易传写误,曷不怀疑东汉应劭之眼误否,屯既能误为毛,毛焉能不误为就可推知《风俗通·姓氏篇》所记是“汉有毛莫如,为常山太守”的误衍,“屯”姓是在误衍基础上的假推。汉蒙学书《急就篇》中姓氏备具,皆无载“屯氏”,以“毛氏”为河名更为合理。而王应麟又引颜师古始作俑的误“毛”为“屯”来佐证宋祁之误解为正解,岂非是谬上加谬。而颜师古的注疏被他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者,估计是长眠于地下也会不安宁的。
在古代书籍里,文字由于刻本传抄之误者,比累有之。如水经注中“漯馀水出上谷居庸关东”条目,朱氏彝尊在《日下旧闻》曰,按:“《后汉书》,王霸为上谷太守,陈委输可从温水漕,以省陆转输之劳,事皆施行。章怀太子《注》引《水经注》本作温馀水。《辽史》,顺州有温榆河,金更怀柔县为温阳,岂尽无据?又昌平多温泉,有流入双塔河者,温馀之名,窃疑因此。《水经注》既无善本,今人习见坊刻,遂指温字为湿字之讹,正恐类昔人所云,以不悖为悖也。”
可见,温湿之讹,屯毛不辨,自古有之。如“屯氏河”,或亦是“毛氏河”之讹也。在河间府地方志中,对“屯氏河”有这么几条记载:“屯氏河,在县城东南十里。俗呼为漫河。自蓨境西南来,经于此,今枯为田。”(见《阜城县志》)。“卫河,一名漳河,又名御河,即古屯氏河。源出卫辉府辉县之苏门太行山,下流经县南门外”(见《故城县志》)。“屯氏河,一名毛河,在州西南五十七里。唐开元中,开其河,来自南皮,经盐山入海,今塞。”(见《沧州志》)。“毛河,古毛河,自临津县境入清池县。唐开元十年开。”(见《宁津县志》)。“漫河”似乎是“毛河”的土语谐音,而“毛河”之称在多处古籍里犹存,倒没因唐颜师古注疏后即无见。如《唐志》:“清池县东南二十里,有渠注毛河”。又如《一统志》:“王莽河,一名毛河”。太平寰宇记卷六十四中亦有载:“《舆地志》云:‘南皮北有迎河,分漳河,入浮水。’毛河,在县西南五十七里,从南皮来,《舆地志》云:‘毛河,漳水各分,从毛州来,又呼为棣河。’”又如《新唐书》:“古毛河,自临津经县入清池,开元十年开。有唐昌军,贞元二十一年置。”直到清代,“屯氏河”在清刻本里还是写作“毛氏河”,然人们却以颜师古注为据以为误。
天哲按:其实颜师古之言过矣。新莽始建国之年(公元八年)黄河在魏郡元城(大名东)决口东流,王莽以河水东流可使其祖坟不受威胁为由,不主张堵口,使黄河漫流一直延续60年之久。因西汉大河故道在以后相当长时间还保持着河形,故史书中又称黄河故道为“大河故渎”或“王莽河”。正因为西汉早年,河水北决形成毛氏河。故《水经注》云:“大河故渎北出,为屯氏河”,显然“屯”是“毛”之讹,以不悖为悖也,是为悖也。今本《汉志》注转写成讹,后汉因之。颜师古以己之揣度,断言“毛”非“屯”者,是疑古而诽古,误人千年。何谈隋人落下了“屯毛不辩”的笑柄,言人“屯毛不辨”实是自讽之言。古之儒者眼界狭隘,殆见如斯。隋人正误以“屯氏河”为“毛氏河”,因置毛州,岂错之有。
毛氏族自随周平王东迁洛邑后,史学界一直为寻找不到毛氏族居地而犯疑。历代毛氏宗谱里一直以西河为郡望,但长期以来,学者也好,毛氏族人也好,对西何郡望属地都不甚了了。今可明矣,大河故渎以西,今安阳、邯郸、鸡泽、钜鹿这一带,即古西河之地矣,隋时设有西河郡。西汉时,黄河北决于馆陶,北流一支即为毛氏河也。故可推知自战国至于西汉时,毛氏族大致即居其地,当在今毛河一带,河以氏族名,拟或亦因战国毛遂之名而名。
从史籍记载看,自随平王东迁,毛氏族采邑、居地本来一直在今天的河南济源。有人会问,何以见得?其实典籍中早写的明明白白,只是我们未能正确理解罢了。史籍中载,“鲁昭公十八年(前524年)二月乙卯,毛伯得杀死毛伯过,取而代之。”针对毛得杀毛过这事,同时代的,曾为孔子之师的苌弘发表过一段评论,就很清楚地表明了毛氏东迁后的采邑所在地在哪里。他说:“毛得必亡,是昆吾稔之日也,侈故之以。而毛得以济,侈于王都,不亡何待!”对这段话的理解,千百年来的学者解释不清其中的含义,他就很含糊地解释了过去。其实这句话,让我来翻译,就是“毛得在济源这个地方,城邑的建造和生活的奢华程度胜过了王都洛阳。”所以苌弘说他不亡是没有道理的,意思是必会灭亡。这句话反过来可以证明,自随平王东迁到毛伯得随王子朝奔楚失去爵位这段时间里,毛氏族的东周采邑地一直就在河南济源。
前520年——前516年间,毛伯得与尹文公、召庄公、南宫家族及周灵王、景王的族人等佐助王子朝争位,因晋国帮助周敬王而失败。昭公二十六年(前516年),“召伯盈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嚣奉周之典籍以奔楚”。毛氏由是失爵,后世子嗣遂以毛为姓,散落四方。
公元前505年,周敬王派人入楚,刺杀了王子朝。王子朝被杀之后,跟随他亡国的召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嚣这些族人把周室典籍秘藏了起来,复国无望后为了谋生,抑或是为了传衍先王典籍,而开始了抄书、编书,整理周王室文献的工作,于是王室典籍始播传于世,当然外传的也许不是全部的周室典籍,而且也不全是典籍的原本或原始文献,而是有选择的抄写本。而那个时候,私学的勃然兴起是否与之有联系呢?孔子整理文献亦因之有了基础,不然王室典籍属于秘藏,其何由能见。
而毛氏族人大致从楚地流徙回郑卫等地,后来定居于卫邦西河一带。韩赵魏三家分晋后,毛氏族人居地入为赵国,沦为赵国平民。司马迁《史记·魏公子列传》中,就曾描绘了一个姓毛的贤士。而在《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又记有食客毛遂,居赵国名公子平原君府中三年未得展露锋芒。赵孝成王九年,他自荐出使楚国,促成楚、赵合纵,声威大振,并获得了“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美誉。因游说楚王联赵抗秦有功,平原君举之为上客。
自毛遂在邯郸闻名天下后,毛氏族人皆以赵人自居,且时人美称毛氏族人聚居地附近的“大河古渎”北流一支为“毛氏河”,毛遂抗秦战死曲梁后,毛氏族人为避秦仇而逃回故地毛氏河一带,秦汉之际,战乱又四起,卫亦无存,于是毛氏族人又有徙居河间者,亦有南下避难徙居原阳、阳武一带者。原阳这支毛姓,因毛宝至毛璩“三叶拥旄,将帅世家”闻名于两晋。于是到了唐代时撰姓氏书,则皆以荥阳郡为毛氏郡望也。不过毛氏族人盖因毛遂曾在西河闻名天下,且毛遂之后裔毛亨、毛苌传诗经公德天下,世代为人敬仰,故亦以西河地望为毛氏郡望称。
毛氏一族虽贵为文王嫡子孙,历代姬周王懿亲,自毛伯得佐助王子朝争位失败而被周王室夺爵去职后,最为颠沛流离。但战国到西汉期间大致的迁徙居地不外乎晋(韩赵魏)、郑、卫之间。
自毛氏失爵,至战国毛遂“舌师救赵”而再次闻名天下时,当时的毛氏族活动范围大致在大河故渎以西,今安阳、邯郸、鸡泽、钜鹿这一带,即古西河之地矣。而《水经注》所云:“大河故渎北出”支流即为毛氏河,河因毛氏族居地而名,拟或因战国毛遂之名而名。不管怎么说,“毛氏河”与毛氏族密切相关矣,亦是毛氏族追祖溯源之关键。放眼天下,河以姓氏为名者,绝少也,“毛氏河”奈何因唐颜师古一注疏而失其本源,不也悲哉。
毛家小子天哲写于浙江金华
二〇一一年一月十四日草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九日修订
来源:騰訊空間 作者:毛天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