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1089 | 人民文学：田瑛《奇楠谷》（陆河宜笏） / 四六文摘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蒋述卓题

《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

奇楠谷

·田瑛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地处偏远，在偌大的国家版图中，几乎找不到它的踪影。因其隐蔽性，革命战争年代，共产党人才将它作为地下交通站，直到若干年后，因为这次红色之旅笔会，我们才得以抵达这座山的腹地，知晓它的存在。

宜笏，便是这个村的名字。若非来到此地，也许我们一生都不会遭遇和认识“笏”字，至于它为何要以此命名，已无从查考，县志和有关史料文献也不曾记载。笏，故名思义，为古代大臣上朝拿着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仅此而已。宜笏的历史和这有何干系？当然，我们对它的过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应该看重其现实部分。宜笏的现实是值得记录并书写的，因为这里出产比黄金还珍贵的奇楠沉香，所以就不能不让世人刮目相看了。

我们行走在粤东深秋的季节里。与北方相比，南方的自然界还看不到明显换季，除了收割后的田野，山里的草木依然苍翠。不知不觉间，一座塑料盖顶的巨型厂棚出现在眼前，入口处的招牌上赫然写着：宜笏村国家级白木香（沉香）基地。厂棚内，数万盆沉香树苗整齐排列，蔚为壮观。带领我们参观的镇委书记介绍说，宜笏村地理位置优越，属高温多雨的热带和南亚热带季风气候，地质为土层厚、腐殖质多的湿润而疏松的砖红壤，是沉香树最佳生长环境。这里野生沉香采摘历史已有数百年，经专家论证，认定宜笏的沉香树品质优良，易结香脂，目前已经大面积人工种植，规模达三百多亩，十二余万株。宜笏地形奇特，可谓得天独厚，四周群峰环绕，状如莲花，这是上天赐予的聚宝盆，沉香树就是村民们的摇钱树，发家致富全靠它了。拥有沉香树等于拥有一座金山，但是对于当地人来说，摇钱树长在家门口，过去却浑然不知。生在宝山不识宝，任其被外地人偷窃，当察觉时为时已晚，野生的沉香树没有剩下多少了。严加防守是必然的，但那些尝到甜头的内行人并不死心，只好花重金来买，树挖走了，事隔多年又来，再花钱寻找原来的老树坑，于是掘地三尺，悉数将残存在地下的须根弄走。这便是发生在宜笏村真实的故事。

伫立在沉香苗圃地头，面对大片绿茵茵的树苗，我陷入了片刻沉思或茫然。茫然在于我对沉香知识的懵懂无知。小时候就听说过沉香，对此并不陌生，以为是埋藏在地下或河床里的陈年老树，因地气所致化为沉香木。半年前，一位出生于沉香世家的朋友，人称沉香大王，带了香炉并一应专用器具，在饭局上演示了一番香道。先用一精致刀片，将手指大小的沉香刮下少许粉末，置于炉中，点燃，很快便见一缕淡淡轻烟萦绕，接着大家轮流捧着传递。那香气几乎都未曾闻过，它超越我们的经验而存在，久久控制着众人的呼吸，挥之不去，无以言及。那一刻，人好像就气定神闲飘飘欲仙了。经历了这一次闻香仪式，我依然不明白沉香的来历，直至亲眼见到宜笏的沉香树，才恍然大悟，正可谓一叶障目。幸得宜笏之行揭开谜团，否则我要蒙昧一生了。

沉香，有普通沉香与奇楠沉香之分。后者为沉香中极品，古代称作琼脂。沉香树生长到一定年头才能分辨出是否属于奇楠，其结香需要特殊的条件，只有当树体生理系统受到自然环境的刺激或损伤，又或人为所致，伤口处方可分泌出香脂，凝固成奇楠香。奇楠全身都是宝，自汉朝起，就成为宫廷御品，皇室祭天、祈福、礼佛、拜神、室内熏香等等，无处不用到它。佛、道、释各家皆视奇楠为通灵之物，将其制作成各种饰品供于庙堂，或佩戴身上，乃平常事。但是迄今存世的野生老奇楠藏品已经稀少，是万金难换的“木中舍利”。另外，沉香的药用价值也很高，对于人类的健康，它扮演了其他药类无可替代的角色。至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冠以沉香名目的香料，茶，一应食品，甚至烟酒，可以说比比皆是，由此可见，我们正置身无处不香的世界。

沉香种植和加工是全村人的共同事业，需要大家都信得过的能人带头，带路。这个时候，朱佐辉站了出来，准确地说，是宜笏的历史选择了他。因为土生土长，从小耳闻目睹了村里沉香树遭偷盗的事件，他为此痛惜，便立志要尽其所能做沉香的拯救者。他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统领全村一改沉香种植开发无序的状态，接着引进了三家战略合作伙伴，从而将沉香业做得风生水起。

这天中午，阳光正好，在村头的山坡上，我造访了沉香茶厂。首先迎接我的，是厂门口的两棵奇楠老树。朱佐辉已经在树下摆好茶桌，专等我的到来。我一边品尝着沉香茶，一边听他讲一个奇楠的故事。原来，这是两棵全村仅存的野生奇楠，近百年树龄，说它是镇村之宝，一点儿也不为过。主人决定将茶厂建在这里，是为了便于看护防止偷窃，足见其用心良苦。朱佐辉说到兴奋时，难掩得意之色，并且起身走拢去，用刮刀小心翼翼从树的结香处刮下些许香末，要我试一下口感。我咀嚼着，一股微甘带麻的感觉顿时通过舌尖浸入心肺。若论价值，我想这一口之香应该极其奢侈的，那一刻我不禁怦然心动，冥冥中有了为奇楠立言立传的念头。

接下来，便是巡山。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在长满奇楠木的林中蜿蜒。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林中漫步，唯有这一次不同以往，除了眼前望不尽的绿，整个峡谷弥漫着奇楠木的集体幽香，这种气味分明与空气若即若离，仿若无形之水，在你呼吸间，一遍遍翻洗着你的肺叶。渐渐地，身心轻松起来，人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其实，就是一种陶醉。

宜笏的这道峡谷，因为奇楠而独具魅力。我想，宜笏易名为奇楠谷，或许是迟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