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店?我问,到底是哪个粥店?是小米粥的粥,还是周总理的周?说罢,父亲用三角眼凶巴巴地抽过我的脸,侧过去了,不再理人。那就是喝粥的粥了,我想。但是,他的话还可信么?他已病成了这个样子,病得连粥汤都咽不下去了——要是父亲还好好的,或者时间推前20年,我若要问他这个愚蠢的、大逆不道的粥的问题,他一家伙抽打过来的,绝不仅仅是一撇子凶巴巴的三角眼了。天可怜见,年至而立,我始终没有搞清楚的是,我的祖籍究竟是哪儿?是泰山脚下的粥店,还是周店?曾经与一位朋友彻夜饮酒,皆大醉。黄昏时分,在窗前小桌子边,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看母亲熬粥,一边等着喝粥。母亲把两碗玉米查子洗好后扔在一口大锅里,添上水,急火煮开锅了,又抓里一把长粒的饭豆,便改为文火焖了。煮大查粥似乎是一个慢功夫,焖的时间越长越烂,越烂越香。等到粥香四溢,开锅揭盖,眼前金黄灿灿,一派辉煌,紫色、粉色、白色还有花纹相间的饭豆五光十色,沉浮在金色的大锅里,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和朋友每人捧着一只大碗,滚烫地喝下去,大查子的米粒饱满而又实沉,嚼起来踏实。从每一粒米里熬出的粘稠浆汁,都散发着秋天田野上成熟庄稼的气息,迸发着北方男人的那种粗犷和力量。一碗粥喝下去,何止是五脏六腑,灵魂仿佛也被清洗了一遍,周身通达舒畅,与世无争,别无它求。许多年后,这位朋友依然记得那个喝粥黄昏,他从远方打来电话,最后总要心事茫茫地说道,老太太的粥呀,好喝……我告诉他,我老娘这辈子没干别的,除了生了我们兄妹七个,就一直在熬粥,熬粥。母亲熬了一辈粥,父亲喝了一辈子粥。这可能是父亲一口咬定,七岁时他一脸茫然离开的那个老家,是粥店,而不是别的任何店的原因。母亲在熬粥上有着超常的想像和创造。除了白米绿豆粥、黄米粥、小米豌豆粥、玉米菠菜粥,无米的时候,母亲异想天开,居然用面熬成白面糊糊粥。我和与我年龄相仿的大侄小时候就天天喝一种稀稀的、偶尔能捞到几粒面球的粥(为什么不直接做成疙瘩汤呢,真是令人费解啊)。这种粥(如果叫粥),清淡无味,要是粘稠一些,就可以在冬天用来当溜窗缝的浆糊了。我们喝着不耐烦,母亲就在出锅时放一点点糖,喝吧,是甜的,不信你们尝一下?母亲没有办法,不得不又从柜子顶格里摸出糖罐,再给侄子添一匙糖。每一次喝面糊糊粥,侄子都是这样,仿佛他的味觉是眼睛,不亲眼看到奶奶把糖添到他的碗里,便吃不出他的粥是甜的。就这样许多年,他喝的粥一直比我的要甜。
秋天,新麦子晒干,在细磨盘上过一遍,只能过一遍,去了麸皮,就是又黄又白的麦米。我一直怀疑在雪水温,母亲是第一个煮麦米粥的人,或者说,是她发明了麦米粥……开锅了,灶房里雾气蒙蒙地飘出来阵阵甜丝丝的麦香,灶上的铁锅咕嘟咕嘟麦米翻腾。灶下的火撤了粥也是不能马上就喝的,要微微地闷上一阵,待粥锅四处翘起了一圈薄薄的白膜,粥面上结成一层白亮白亮的薄壳,米粒变得极其柔软几乎融化,麦米才成为了粥。那样的麦米粥,天然的清爽可口,端上一碗站在院子里,站在大道边喝下去,人也跟着自信起来,雄武起来。粥是绵软的,又是坚硬的,一锅一勺一点一滴,喝出了精血气力,喝出了钢筋铁骨,也喝出祖先遗留在这里的基因和脾性。
我领着儿子和几个朋友,去一个海边度假,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用朋友的话说,海边除了海没什么看的,我们的任务主要是吃海鲜。事实也是这样,同行中一位看上去很雅致的女士,几天下来,吃海鲜吃得两个肩膀头儿疼——肩周炎复发了。又一个色彩斑斓的晚餐,儿子看着一桌子的海中珍品闷闷不乐,一群吃家大为疑惑,吃啊小伙子,回家可没地儿吃这些鲜货啦。
儿子悻悻地抬起头,眼里闪着绿色的光芒,近乎于哀求地说,咱们今天能不能吃点儿正经饭呀?
嗯?孩子,你还想吃什么正经饭?那位女士忍着疼痛,放下手中的大螃蟹和蔼可亲地问儿子。“女人天生就能熬出一手好粥”。四姐嫁给了一位个子矮小、不善言语的山东人。冬天里,我拉着一小爬犁干柴去他们的新家作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新房”呢?没有电视,没有沙发,没有柜子,没有脸盆架,只有母亲给絮的一床棉被叠在土炕上……在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眼里,那的确是家徒四壁。四姐穿着她结婚时的小红袄,在红通通的铁炉子上,为那个漂泊异乡的男人熬着一锅小豆粥……如今,我的大外甥女已经大学毕业,每天都要与她的妈妈聊一会儿视频,说她在那个口岸城市的公司伙食有多难吃,说她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她的男朋友领回家给爸爸看看,说她特别想在假期里让妹妹来和她一起逛商场,说她挺想家里的红小豆粥……惭愧的是,我的妻子不是一个会熬粥的女人。我们在36平米的小屋里,天真地过起柴米油盐的日子,我才惊奇地发现——但已经来不及了。妻子家乡一带盛产大米,主食即米饭。她们的所谓的粥做起来就简单得多,把上顿或者大上顿剩下的大米饭搅松,然后添上水烧开了,就是粥了(也可以叫泡饭)。这种粥,怎么说呢,水是水,米是米,不粘糊,也没有粥味,和我老家糊而不散、稠而光洁又极有韧性的粥,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我和妻子共同的一位女同学,大学毕业后出家为尼,修行愿海寺,妻子每年要去看望她一次。寺中的念佛堂,落在一座庞大的法船之上,曰“愿海慈航”。晨钟暮鼓,同学就在那里早晚上殿,经行坐禅,善汇功德。寺里的主要饭食简单,早稀粥,午稀粥,晚也稀粥,且无馒头和烙饼之类辅之。寺内住持和四众弟子喝粥均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喝完了以后,放下筷子,用舌头把粘在粥碗四边的汤米舔干净,然后,到斋堂门口的水壶处,倒来半碗白水,轻轻摇晃,将涮碗清水喝掉,这才算把一碗斋粥喝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在心怀信仰的人那里,这只盛粥的碗清澈可鉴。粥,可不可以被视为凡俗生活的另一种宗教?时光把一切都融化了,你只能牢牢地回忆起一碗粥的温柔,以及唇边久久无言的味道。我是说,一个并不喜欢喝粥的女人,在暮色四合的城市里,在一间洁净的、四处挂着白色小抹布的厨房里,淘米,挑去米间的一根草尖儿,为你熬一碗粥。薄雾般的蒸气笼罩在头顶,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她的发型,我甚至辩不出她是我的母亲,我的姐姐,还是我的妻子,我只知道,她青春已逝,韶华不再。她手上一柄饭勺,轻呼吸般地均匀搅动,时钟千回百转,一圈儿,两圈儿,恬静如荷……一钵人间的美食——柴米炊之,岁月熬之。脂玉凝碧,勺碗相承,米水之间,没有任何缝隙,再也无法分开。
作者简介:
韩文友,男,1974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嘉荫县雪水温村。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黑龙江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延河》等发表散文。多篇散文被《读者》、《小品文选刊》、《中华活页文选》、《视野》、《青年文摘》、《小小说选刊》选载。2012年10月开始,在《绥化晚报》“雪原副刊”开设“文友散文”专栏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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