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 · 散文 | 钱兆南:娟子
娟子
文\钱兆南
与娟子相识很偶然,我们同为服装厂女工,因病为友。她在另一个小服装厂,积劳成疾。我们相约到江南的一家医院就医。
初冬的下午在车站等待娟子。三点钟的阳光很暖和。娟子第一次来江南小城,怕她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提前一小时站在车流中静候。
照片上的娟子,短发,眼睛很大,瘦长脸,下巴溜圆,眼神疲惫,湖蓝色圆领汗衫,脖子下的锁骨挺立。照片上娟的模样是标准的中学生,清气逼人。
午后的阳光把车站高型建筑的影子一点点移过来,为了多晒会太阳,脚跟着太阳的光挪着步子,把楼房的阴影甩到后面。几次联系娟子,我问她是否过了润扬大桥,她并不知道到了哪里,说正在过一个红绿灯。初听娟的声音怯怯的,与照片上的初中生吻合。
娟子坐的车晚点半个多小时。车到站时,我们拿着手机寻找对方,她在我身后说看到了我,可我还是把她认错了。娟子一点也不像照片上的那个中学生,从背后看,娟子单薄的身子像还没发育全的半大孩子,正面看娟,似被霜打过的扁豆花,少泽气。白色高领毛衣,湖蓝色外套裹在枯瘦的身上,粉蓝休闲鞋(可能是女儿的)。娟子脸上的色斑在两腮上堆成团,黑眼圈,面色无华,唇发白。娟从家乡给我捎来白果,满满一红布包,拎在手上沉沉的。新白果的味道浓浓的,溢出布包,有一种季节的沉香。我们出了车站来不及回家,在半道上把白果从车上放下,直接打车去焦山公园。离闭园时间还有一小时,明知道就是去了也只能走马观花,也许来不及到达山顶就得下山,可是,我还是执着地想领着娟去看真正的江南。
在公园大门口给娟拍第一张照片时,娟笑起来有些羞涩,很不好意思地站在刻着“焦山”大石头的前面。夕阳下,娟的气色借着阳光活泛了许多。十分钟后上游船过江上岸,我充当了娟的导游,娟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我前头,时不时转身,生怕和我走散了。在这个城市,对她来说满眼陌生。我在她转身之际用相机记录她在山水中的身影。在红枫树下,小桥流水旁,小巧的娟就像画中走来的女子,安静优雅,低低地用方言和我说话,浅浅地笑着。在山中行走,我满头大汗,气喘嘘嘘,娟总是停下来等我,不像病人,长期的田间劳动和服装厂的磨砺,她的体力远在我之上,丝毫不吃力。
离闭园只有十五分钟,我和娟还在最高处的万佛塔。山的东边已经昏暗,西边的夕阳静静地坐在江水上,一江秋水托举着红彤彤的落日,暖流在心间奔涌,把我们的眼睛弄得湿湿的。时近黄昏,但景象仍夺人心魂,道道红光投进树林子里,泽辉在叶子上流泻。整个山顶只有和我娟两个人,远离尘嚣声。娟一路无语,跟着我急急下山。等我们到达山下时离闭园还有三分钟,最后一班船就要离岛。登船的功夫在江水拍岸的码头上,我相机的镜头一直跟着娟子的身影。她倚在栏杆上遥望,静静的江水,燃烧的夕阳,太阳的余辉下,江水七彩斑斓,水天一色,娟想说什么终没说,望着一江酡红的江水,目光定在江上。
娟说话的声音微弱,听别人说话时会有短暂的停顿。她的听力因服装厂密集的噪音受到影响。听觉是一个人对世界的一种确认方式,是解码器,并对自我确认。中医里,耳朵称窗笼。“少阳根于窍阴,结于窗笼。窗笼者,耳中也。”《灵枢 脉度》中说:“肾气通于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肾为藏精之脏,肾精充沛,则听力聪慧;若肾精亏损,则耳鸣耳聋。在服装厂上班的人耳朵是多余的,需要的是灵巧的手,明亮的眼睛。再过十年,二十年,娟的听力可能远不如现在。从儿时起,音乐是每个人热爱的。山中风吹树叶的簌簌声,鸟儿归林前的喳喳声中,让娟很陶醉。娟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聆听自然界声音的机会寥寥。
我们坐四路车离开焦山。大街上的人摩肩接踵,没红灯的地方汽车走得很不上规矩,我担心娟子离自己太远,牵着她的手。娟子的手指似林子里的老竹,硬,糙,指关节粗大,是用力过多的缘故,手指多处开裂。
我们边走边聊家常,我问娟:“你不觉得苦么?”娟说:“不苦,靠手艺吃这碗饭的人很多,多少年,习惯了。”她停顿片刻后又说:“不做服装这行,我还能做什么?没哪个人天生愿意找苦吃,只是再苦的事总得有人去做。”
我问娟:“这些年把病养在身上,如同给肌体安装了一个定时炸弹,担心过没有?疼吗?”
娟开始说不疼,沉默片刻似乎回忆一般,又说:“疼的。每天早上眼睁开后的第一个感觉:像用铁榔头在肉身上拼命捶打,疼,一阵连着一阵。可是眼面前一堆的事钉子一样钉在心上,就又顾不上身上疼了。更多的时候说不清身上到底哪里疼,像蚂蝗钻进血管里在游,一抽一跳的。疼得很的时候,满肚子的那种云翻雷滚的疼会突然加剧,就忍着。在厂里忙,回到家也不得清闲。忙完了家务和孩子还有田,头一接到枕头,什么疼都忘记了。有时候也害怕,不害怕自己的病,而是害怕自己的病会因此拖累了全家人,特别是孩子和丈夫。”提起丈夫,娟满脸骄傲。丈夫热爱写作,整天写啊写啊,在那个小县城硬是写出了不小的名堂,还出了小说集。娟不让丈夫下田做事,让他安心写作,自己在外面打几份工也不跟他说一声累。
我问娟:“这样的大疼小疼持续了多久?”
娟说得轻描淡写:“真的不记得多少年了,很久很久以前吧。”
娟为了多做点活,经常加班加点到晚上九点,或者十点。遇到老板货要得急,通宵赶货,第二天正常上班。疼痛也就延续下去。娟没学过裁剪,这些年只做袖子这道工序。她的病像她做的袖子一样,不仅是袖子本身问题,还与衣服的前片、后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一枝动百枝摇,筋脉与血肉相牵,汇合与心。这种疼痛一旦长期被忽视,就导致多种疾病交织在一起,相互牵制,疼痛像条怎么打也赶不走的恶狗如影随粘着娟。
手是生活的表达者,命运的代言人。在所有肢体语言中,手表达的语言最为丰富。娟和我说话的时候,手总是在动,就像在缝纫机上做袖子时习惯性动作。娟常年习惯于手的动作,语言则被放逐到手下的布料里,这双手从儿时的幼嫩饱满鲜润圆活到现在瘦骨嶙峋失去了弹性,在时间的丛林里,穿越了多少地方。
娟是布料上印着的一朵花、一根植物,每根丝缕的经和纬神奇地牵连着,涵盖某种精神的力量,并从手中的每个针眼开始。植物也有痛,不言。人有痛,可以从情绪里表达,流泪、哭泣。植物比人隐忍,人和植物打交道久了,也学会了忍,逆来顺受成为习惯,疼痛成为承受苦难的宗教仪式。人,生来就疼,用疼来供奉我们自己,是我们身上与生俱来的隐秘的养分,也成为我们最后的财产,人类的遗迹,而不是精神面貌的废墟。
曾读过一本考琳·麦卡洛写的《荆棘鸟》,读的时候心生疼生疼。“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界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深刻里,她超脱了自身的痛苦,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
我宁愿相信这不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荆棘鸟,服装厂的女工们更是,每天不要命地在布缝里唱歌,在生命中寻找一棵属于自己的荆棘树,只是这棵树与那棵树不同而已。
娟不知道传说中的荆棘鸟。娟每天像荆棘鸟一样飞出家门,全身心扑向缝纫机这个铁打的枝头上,缝纫机成为她生命中的荆棘树。荆棘树成了她用手歌唱的神树。疼痛感不在,当缝纫机停止不歌唱的时候,娟开始疼痛,因此她后来认为还不如不停地干活,这样就可以从疼痛中暂时解脱出来。
疼痛是生命的最根本意识,把人从梦寐混沌中唤醒,某些疾病是从疼痛开始,终止于疼痛。如果知道疼是好事,疼得麻木不知道疼痛,那可能是致命的。
物理书上说到一种永动机——世上没有永动机,娟和服装厂的同事们像一台永不停止的永动机,或是永动机身上一颗永远休息不下来的零件。在服装厂里手不停,脚不闲。娟和所有的农妇一样,从火辣辣的三夏大忙,走进霜水结冰的寒冬,娟把自己活成了一株长在麦田边的野草,不知道饥饿和疼痛,刚柔相济,耐性极强。
娟在我面前总欲言又止,特别是关于疼痛,关于服装厂,关于孩子。娟想说的话有很多,可是她才开个头,很快又打住。我猜测,万一哪天娟在做事的时候感觉到了疼痛,有可能是毁灭性的疼痛。
隐忍,成为娟从车间到家里两点一线上躲避疼痛的避难所。
晚饭后娟子到我的书房坐坐,我给她倒的水直到凉了,还没动。我忘了娟没有喝水的习惯。娟看我的半壁书橱从上到下摆满了书,翻看我在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文章《作为母亲》,很是羡慕:“还是有文化的人好,做的事体面轻松干净,不要捱死苦”。娟子提到孩子时一脸的幸福也有担忧。说这次女儿考试成绩下降,让她的心七上八下。娟说自己经常整个人如同坐升降机一般,一会儿在天下,一会儿掉地上。父母、男人、孩子、服装厂、五亩田时时刻刻挂在心尖子上。我劝娟好好鼓励孩子,才上高中的孩子不能总是打击她。娟说,做手艺的人,手艺再精湛,没有一个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走自己的老路,不愿眼睁睁看孩子因为没文化去吃那份死苦。
八点不到,娟在我女儿的房间很快睡着了。家里人不放心打来电话,放手机的包在客厅,响了很久她才听到。娟今天天亮就起来了,上午在服装厂抢时间,下午一路劳顿,加上爬山,头一挨到枕头,马上就进入甜甜的梦乡。娟说,在纺织厂的时候早晨四点就起床上班,白天一整天不睡,每天只能睡四五小时的觉,进了车间后,只要机器一启动,再深度的瞌睡也被吓退,后来为了照顾孩子下了决心跳出三班倒的纺织厂,收入虽说少了些,倒也享福了不少。娟说其实不是不想睡,只要机器一停,倒在布堆上,两分钟内就能打呼噜。娟在纺织厂和服装厂都是靠眼睛吃饭,眼眨一下,手上的事就可能出娄子,一天的功劳与苦劳便大打折扣。
娟在初中毕业后就进了服装厂,在纺织厂也做过挡车工,三班连转消耗太大,工作环境恶劣,那时候就查出来子宫长了四公分的囊肿,也没有当个事去治疗,一拖数年。这两年为了陪孩子读书从纺织厂出来,租房子住在镇上,白天在服装厂上班,早晚接送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娟几乎是满勤,不到万不得已,娟从来不请假。娟说这次请假,同事们觉得稀奇,铁打的娟怎么可能会突然请假呢?娟在的那个小服装厂,什么社会保险都不交,做一个拿一个,不出勤这天就是鸭蛋一只,平时有人小毛小病,忍一忍就过去了。厂里有许多女工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没有人当成大事,谁吃了五谷不生灾。
这次来江南看病,娟的家人把牙磨碎了好说歹说才答应。娟本来早就可以来江南,硬赖家里把几亩地的稻子收了,麦种播下去,把土里的山芋、芋头弄回家。等忙完了这一切后才得空。本来我是想让她上午来,可以多带她看看这个山水如画的小城,娟只为了在服装厂多做半天活,死活不同意跟早班车走,赖在厂里做完半天的活,中午才急急忙忙回家准备上车。在娟的心里,只要手脚能动弹就不算什么病,几年前查出蛮大的囊肿一直没当回事过,疼得很了,只有在过年放假的几天里去乡卫生院输几瓶水。
第二天八点钟在中医院,当娟坐在医生面前说自已的病情,好像不是她自己来看病,是替家里人来完成任务。昨天晚上娟请我帮她的同事咨询病况,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检查结果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昏暗的B超检查室,娟安静地平躺着,我看见娟的臀部上有两圈孩子手掌大的黑斑,在光线微弱的暗室中异常醒目,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顽强地贴在娟瘦削的躯体上。我问娟是否受到过外伤?娟淡淡地说,不是外伤,是在服装厂坐板凳磨出来的老茧。寒天屁股底下可以放上棉垫子,夏天放棉垫子要长出疮来,只能硬着头皮坐,屁股上的骨头疼得如万把锥子在戳肉。工时紧时,屁股疼得紧,头发根子能竖起来,用牙齿缝抽冷气止疼。屁股上长茧算是幸运,有的人还长脓疮。娟说,虽然自己看不见那两个巴掌大的老茧,但是能摸得到硬块。洗澡的时候水一泡,随便一搓,左一层右一层的老皮直掉,搓得越凶掉得越多,手搓得发酸还是洗不干净,只好由它去了。那两个茧伴随娟从少年到人妻、人母磨了几十年。
从B超室取了报告再回到门诊室,医生给娟把脉,看舌苔:娟的面色青中带黄,黄中泛黑,少了一个女人应有的水润,中气不足,昨日爬山时的精神气显然是撑出来的。服装厂、孩子、几亩田把娟的光亮剥蚀殆尽。医生说娟的病属于综合型的,非常虚弱,气血两亏。初步诊断:附件囊肿、宫颈中度糜烂、低血压、贫血、肾和脾胃虚弱,可能还有其他潜在的病没发现。本想给她加点补气血的药,又担心她虚不受补。医生建议娟服汤药效果好些,娟说服装厂从早到晚坐班,哪来时间熬药,只同意拿了四百块钱的中成药。娟说这堆药钱够她做多少只袖子。
从医院出来七转八转已近中午,在一家连锁店坐下吃饭。虚弱的娟,荤腥的菜进入胃肠就会抗议。一人点了份家常菜粥,几块小点心。粥只喝了半碗娟便放下不吃了,担心误了回家的班车。本想带娟逛街看看几家大的商城,可是,娟说晚上要赶回家接孩子。娟人在喧闹的城里,心却在轰隆隆的车间,在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中留连。
只在江南短短的停留了十几个小时,娟就坐下午一点的车踏上归途。下午的阳光很好,娟上车后我没再打电话给她。她也许靠在洒满阳光的车窗,看窗外急速飞去的风景,或是眯着好看的大眼睛在摇晃的车上打瞌睡,长长的睫毛伞一样挡住眼睛,两手很悠闲地搁在腿上,这双手在等待一下了车就进入忙碌状态。池塘在蔚蓝的天空下荡漾,太阳把她的脸晒成桃红色,嘴唇有了些血色,娟娇小的身子陷在高高的椅背上,静静地享受下午三点钟的暖阳,与常年坐在晒不到太阳的服装厂车间有着天壤之别。
离开医院前,医生吩咐娟把药吃完了再来复查,只是娟后来再也没来过,也不知道娟真正康复了没有?
钱兆南,本名钱俊梅,女,1969年生,祖籍江苏南通海安县,客居江苏镇江。种田,做裁缝和绣花,做过会计、文秘。业余时间以书当茶当饭,愿与泥土厮混一生。偶有文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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