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的小镇青年:赚钱就买房买车,互联网是全村的希望
别以为他们都是土味的,小镇青年的生活图景远比你想到的要迷幻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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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5点,程二狗领着我们看他在山东平度一村里的“拍摄基地”。
刚一出门,田埂对面就来了一列丧葬队。
开路的几个人,放起鞭炮,队伍随即爆发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又迅速恢复冷静,仿佛悲伤只是稍瞬即逝的假象。
是喜丧。棺盖上盖着红色帷子。
村口不知何时多了三五个老人,看着沉寂的队伍走过田垄,背着手很长时间没走开。
新犁的地,刚冒尖的麦苗,生长茂盛的玉米棒子,不明喜乐的老人,骑着摩托疾驶而过的女人,构成10月这个中国十线之外小镇村子,黄昏的奇特景象。
“这儿可以拍照,拍视频取景特别好。”程二狗一边招呼一边介绍——手指所向,是一排排废弃的泥房,脱落的墙体前,堆着几垛子稻草。
公共交通工具在这儿还未普及,村民出行靠一双脚,鲜有的几辆三轮摩托车,大部分时间,上面都放着地里干活的农具。
你以为小村镇青年,住在破败的瓦房里,每天在路上花费3-5个小时,用辛苦如蝼蚁、勤奋如工蜂的生活为你所在的城市垫底,比住在北京城八区出租房里的你更加艰辛,未来还会有上百万人奔波在固安、大厂、廊坊、武清、霸州等地。但实际上,这幅图景可能是有人存心“欺骗”。
打扮低调的二狗,名下百万豪车两辆,那个说着城市房价太贵的饭店小领班可能是北上广深买房群里最有耐心的狩猎者,而那个你在大兴碰见的出租车司机正向往着香河,因为在城市才真正没有生活。
不是所有人都在宝马车里哭泣,小镇青年的生活图景远比你想到的要迷幻多彩。
1991年出生的程二狗看上去并不打眼,总穿了件破衣服,有时大夏天披上大破袄子,脸上涂上一层炭灰,拿一自拍杆,左动动右动动。镜头里透出的是他邋遢、傻里傻气的主角形象。
二狗在快手上拥有130多万粉丝,大小算个人们口中的“网红”,可他更愿意称自己是段子手。
在短视频的世界里,有泾渭分明的界限。主播也有专门的分类:情感类、搞笑类、颜值类、歌舞类……二狗的定位是搞笑类段子手,常用的手段是“扮丑”和“自嘲”。
在这个“主动黑化自己”的逻辑中,除了野生派东北艺人自带的语言天赋,肢体感觉,还有毫不掩饰的,一次次因曝光量提升而出名的欲望。
在中国北方的很多村里、镇上,市场经济尚未滋润到的地区。高楼林立的北上广深与混沌沉沦的农村,成了两个完全没有交集、没有共鸣的世界。在这里,务农是“没出息的”,在年轻人心目中不说是丢人,至少也是极不光彩的事。
二蛋的家里有大量田地耕种,父亲依旧不希望儿子整天面朝黄土。丢去了青岛,学习厨艺,但自开始玩短视频,二蛋又回到了村子里。
至于二狗、小虎子们,之前工作的场所是KTV、酒吧、理发店。村镇上能给这些年轻人提供的工作并不多样,每月一两千元的工资,在他们的心目中,依然比种地体面得多。
还有一些基层公务员工作,可依靠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进机关单位的机会,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过于渺茫。
尽管村镇青年无比嫌弃农村,可贫瘠的农田依然为他们提供了滋生财富的场景,尤其在这个互联网时代,农村也成了网红标地。
快手上的视频多以北方农村社会人的搞笑日常为主,大部分段子取景于农村。一来这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二来这样的环境对用户有着天然的归属感。
二狗2015年底开始玩快手,最早在家乡河南漯河用1千块钱租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场地,作为拍摄基地。
不拍段子的时候,二狗把自己收拾得清爽精神。白色体恤外罩黑色针织衫,一只名牌斜跨包,在穿搭上颇有研究。一旦开始拍段子,本能反应就是回到农村去,并且越破落的农村越好。
“这样出来的片子才真实,原汁原味的。”
这是很多城市人无法理解的。假使一个人出生在北上广深的中产家庭,他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大概率上他不用受大多数人受的苦。不幸的是他或许就屏蔽在这个占国家微不足道的面积的区块里,并以为这就是全世界。
出了一线,新一线,二线外,中国社会已经切换至熟人社会,在这里血缘纽带与熟人关系的作用无比凸显,形成了城市无法理解的“潜规则”。
中国有285个地级市、15个地区、30个自治州、3个盟。有2856个县级行政区划单位,有41658 个乡级行政区划单位。有662238 个村级行政单位(包括街道办事处)。
在当下国家治理体系中,广大的乡村依然是根基,是直接抓经济、保民生、维稳定的第一线。能在这些村镇里,读懂中国的复杂和村镇青年的变化。那么,我们或许就可以在大时代下成就个人命运的逆袭之路。
半个多月没有更新段子,二狗此行的目的是来平度找二蛋。大家的定位都是农村搞笑段子手,经常合一些内容。
在短视频的江湖里,定位相似的“网红”结成一起,形成抱团。段子一起想,视频一起拍,遇到想法不一致,谁的号就听谁的,以此来解决“江郎才尽”的窘境。
单眼皮小眼睛,身高1米7的二蛋,一顶鸭舌帽紧紧箍在脑袋上。爱看大话西游的他在房间床头贴满了画报。周星驰的、朱茵的。
二蛋的“农村六点半”快手账号有310多万粉丝。这会儿不在家,带着大爷去城里拍“段子”。
在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60多岁的大爷穿着花衬衫,外罩一件马甲,怀里搂着穿旗袍的美丽女子,跳着“蹦擦擦”。大爷是二蛋的亲大爷,也是二蛋的专用演员。
旋转灯变换着颜色,照在“演员”的脸上,很有上海滩的感觉。二蛋神情严肃,在旁指挥。
一分钟不到的片子,来来去去几个镜头,足足拍摄了有一个多星期。
二狗、二蛋们想要拼命证明一件事:快手上并不都是些捞快钱的,也不全是低俗内容。
但现实面前,这些佐证有些轻飘飘。甚至连二狗自己,也忍不住羡慕那些广告费动辄上百万的快手主播。
某某的粉丝数现在多少了,某某的广告费现在多少了,是他们的重要谈资。
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一个来自北京的MCN机构工作人员,谈到抖音和快手红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快手红人的赚钱意愿比抖音红人强烈得多。抖音主播红了之后,会挑品牌。可快手网红,即便粉丝几百万,也不会挑广告,有什么就接什么。”
在短视频野蛮生长的时期,主播们能接到各种各样的广告。广告形式也赤裸裸,一般采用口播方式,或者直接在视频中植入二维码。
最多的是一个捕鱼游戏APP,直接在视频中植入产品二维码,还有微商广告,扫一扫就能加上微商。
广告费视主播的粉丝量定,也看转化效果。上千万粉丝的主播,一次广告费最高可达100多万。上百万粉丝的,广告费也有几十万,这还不算直播得到的“打赏”。
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说过,“未来,每个人都可能在15分钟内出名。”就算先锋如他,也未料到,在网络直播时代,名与利的兑换会如此赤裸而便捷。
大部分主播,赚来的钱除了买房买车之外,最多就是用来买保值的黄金链子或是装逼专用的古玩手串。这让一些主播的生活除了直播外,还因“炫富”而精彩。
短时间内突如其来的富裕,让他们觉得赚钱并不难,工作自由随性,高楼林立的北上广深并不是梦境,他们并不羡慕,只要在镜头前“出格出位”,优质的城市生活和地位一样唾手可得。
二狗早在城区买了房子,名下百万豪车两辆,二蛋在平度算得上远近闻名,当晚下馆子,邻桌一群人争相和他合影,他把酒杯压得低低的,挨个儿碰杯。他们都是村里镇上的明星。
当流量的故事带来大量财富时,想借此捞一笔的人义无反顾地跳入这片红海。于是出现了X博士笔下的那个“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不惜采用自残的形式,博取关注,在积累了一定粉丝之后,疯狂地进行原始资本积累。
今年年初,南方都市报以《网络直播乱象“七宗罪”》为题,对直播的一些乱象进行了报道。天佑、二驴的、舞帝立白等平台主播被当成典型的反面教材。
接着,8月14日国家广电总局一纸公告,对“快手”、“今日头条”、“西瓜视频” 、“抖音”和“火山小视频”等平台公司作出警告和罚款。快手随即表态要提供正能量的内容。
10月15日晚,是主播“半阳”的生日,现场搞得像场红毯秀,有土豪十几分钟内刷出了100多个“818”(一个818价值人民币818元),半阳不停口播,“感谢,大家点击关注”。这是主播们最常见的“炒作”方式。
但活动结束后,就传来了半阳被封号的通知,就连看完全程直播的人也一头雾水,不知祸起何处。
村镇的年青人正在慢慢适应“时刻都在变”的互联网节奏。起势时,参与者众。村里的年轻人慕名而来,或沾亲带故或“意志坚定”,自有一套“先富带后富”的帮带关系;落势时,逃的比谁都快,有的去干回老本行,有的去一线城市打拼,走时不留下一丝痕迹。
“很多人都弃号了,上百万粉丝的号,说不做就不做了。”二狗有些无可奈何。
随着对短视频平台的管制力度加大,接广告变得越来越难。主播们的主要收入来源成了开直播。
“开一场直播,能赚个一两千,一个月的收入在一两万。”1997年出生的小虎子快手上有30多万粉丝,收入稳定。对比自己之前在KTV的工作,这份工作让他很满意。尽管收入依然诱人,可急转而下的“赚钱形式”与当初遍地黄金的盛况早已不能同日而语。
二狗已开始向电商转型,且并不满足只是这样简单为其他店铺带货。“我可以卖男装和手表之类的,女装肯定是不合适的。”对于淘宝卖货,二狗依然停留在买卖服装等传统类目的认知上,但还是决心在电商行业找找流量变现的出路。
最近,二狗在淘宝开出了“二狗的小店”轻店铺。这是阿里妈妈淘宝联盟新上线的功能,目的是为了帮助像二狗这样的网红迅速开店。如今在二狗的快手主页,有“他的小店”按钮,可直达淘宝轻店铺,此外粉丝也可以通过手淘搜索。
二狗的决定并非拍脑袋想出,他们的逻辑思维完全看身边有没有类似的网红样板。
早前已有不少快手红人杀入淘宝市场,部分红人一场直播即能带来上万销售量,店铺主要经营类目则聚集在男装、日化品牌及农产品。
与之协同的,阿里巴巴新一季财报显示,淘宝年度活跃消费者达到5.76亿的规模,连续四个季度净增高于2000万,其中有80%来自低线城市。阿里巴巴CEO张勇说,近年来互联网用户在三四线城市和农村地区增长很快,阿里也在做努力去吸引这些消费者。
城市发展有着极度的不平衡。辛有志、二狗、二蛋所在的东北河南山东,都遇到过不少地域黑。纵观这些地区,多为农业大省,在农耕时代享受过至高待遇,在他们的心中,家乡就是骄傲。
他们或许不是7%大学及以上学历的高知人群,但互联网拓宽了他们的眼界和格局,形成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和消费观;他们敏感,脆弱,手机里永远装着最实用的app,45.4%的人月收入水平在5000-10000元之间。他们所代表的小镇青年已是中国一个庞大群体, 没人知道有多少人,但电商大佬明白“得小镇青年者得天下”,创业公司懂得必须留住这些“肯加班的好员工”,一二线城市正忙着为他们量身定制各种“落户”“英才”计划。
“曾经像你又像他”的小镇青年,正推动着这个时代前行。城市里坚守的小镇青年已成为一座座城市的中坚力量,而静静的小镇也在等待有学历、有见识、有能力的小镇青年的回归,那个出走半生的年轻人,即使归来时已是历尽千帆的“油腻中年”,小镇却还是曾经美好如初的模样。
行走在老家的县城、修车房、餐饮店。
也穿梭在城市的郊区、工厂、送货路上,以及高楼大厦的楼宇间。
身为新一代小镇青年,他们的脚步有着更多的坚定和向往。
他们正成长为这个社会里的新一代打拼青年,也拥有着终将改变潮水方向的力量。
别以为他们都是土味的,小镇青年的生活图景远比你想到的要魔幻多彩。或许他们中的大多数将会一直默默无闻,时间会让他们变得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