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瓜蛋儿(八)
作者 ▏尘埃
一个国家的伤口——阿勒颇
阿勒颇市区一处
我准备启程去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那里的武装冲突在2016年12月底已结束,但在距离它59公里的伊德利卜仍在交战中。在网上,我没有找到阿勒颇的青年旅馆和民宿,想找一家安全的酒店也有困难......我想到了C先生。
C先生是我住在大马士革酒店时,前台一个颇有英国管家风度的老先生。在我住店期间,他是前台唯一的一个工作人员。当时住店客人很少,他一直很关照我。有次,在迪斯科舞厅认识的几个年轻人,电话约我去R街玩。我问C先生,R街怎么去?C先生十分严肃、坚定地对我说:你不能去那,不能!那口气像我父亲常有的威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个地方很脏,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那晚,C先生破例与我在酒店前台,聊了好一阵天,其中他提到:你要去别的城市,预定酒店交给我,我们酒店系统可以给你拿到一个很优惠价格。
我找到C先生,告诉他我要去阿勒颇,需要预定酒店。他二话不说,拿起电话就拨通了喜来登酒店的电话,几分钟就帮我搞定了酒店。
我出行一般不会住星级高的酒店,哪怕有优惠。我问他,能降低一点酒店的等级吗?他诚恳、武断地对我说:安全是第一位的,你没有更好的选择。接着他又说:2012年,美国制裁叙利亚时,喜来登酒店集团就切断了与该酒店的所有联系,不承认该酒店为连锁酒店。在叙利亚内战期间,该酒店曾被叙利亚反政府军占领,并把它改成了军事堡垒。2015年,在阿勒颇战役期间,该酒店成为重要战略要地,被反复争夺,最终叙利亚政府军夺回了酒店。现在该酒店已修复,重新开业。它是至今为止,阿勒颇最安全的酒店。
我对酒店曾经是“战略要地”有兴趣,谢过C先生,我们互道晚安!一早我到了汽车站。那里的售票不是集中在某个室内窗口,而是在室外几家棚户摊位上。我对摊位售票的人说要去阿勒颇,他说没有这个地方(后来才知道当地叫哈拉布)。一连几家给我的答复一样,他们都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售票人都只说阿拉伯语,我们简直无法沟通......
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军人朝我走来,他用英语问我:你要去阿勒颇?我说:是。他叫我上他的车,去另一个地方乘车去阿勒颇。在车上,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感觉他好像是名俄罗斯军官。
很快到了一个地方,也不像车站,我们下了车。他把我带到一个民用大巴车前,对我说:上去吧,这车是去阿勒颇的。记住上车后不能拍照,最好也不要与士兵交谈。然后他用俄语给车上的一个军人简单交流,大概是托付我吧(允许我搭个巴皮儿车)?我与他握手致谢、再见。
上车后,我惊诧!满车是军人,我是唯一的布衣百姓,而且还是一个异乡人。
途中
就这样,我混迹在军人中,一路颠簸,向350公里以外的阿勒颇挺进......窗外一片荒漠,注视五分钟,就会审美疲劳。又不能与车上的士兵说话,那就来温故一下阿勒颇——
早在四千年前,阿勒颇就已是重要的商业中心,是古丝绸之路上名声远扬的重镇。它连接着南欧、南亚、北非、阿拉伯等地,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历代的战略要地和交通中心都设于此。
公元前18世纪,它还曾是帝国的首都。风云聚散、时空变幻,而今的阿勒颇繁华暗淡、盛世远去、古道淹没在黄尘里。不变的是:在这块土地上,总是闪现着刀光剑影、回响着鼓角铮鸣......
车上的士兵,好多看上去比我还年轻,谁能保证他们每个人,都能平安回家?即使我们今天乘坐的是民用大巴,也完全可能遭到火箭炮的袭击!想到这,我有些后怕,我妈叫我瓜蛋儿,看来还真是名副其实!!
我们的车行驶了四个多小时,我认为应该到达阿勒颇了。但我们还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烂路上摇晃着前行。车上的士兵们,拿出他们的干粮,开始填肚子。我原以为沿途都有卖吃的,只带了一瓶矿泉水,没想到这车启动后,一直就挂着前进档,永向前。途中一个人都看不见,哪来商店、餐馆?哈哈哈,我也有今天,坐在车内的最后一排座位上,盯着他们在那嗨吃.....
.饿,我不怕!怕的是,他们捎带着我,去伊德利卜打仗,而我完全没有做好进入战时的准备。
偷拍停车地点
我们的车终于到了一个有房子、有人的地方。车停了,大家都下车去活动、方便一下。
我下车的第一件事,是给Q先生打电话。
我告诉他,我在去阿勒颇的途中,乘坐的是军人民用车,已经走了七个小时了,天都黑了,还没有到阿勒颇,这正常吗?
Q先生在电话里说:反对派武装军切断了大马士革到阿勒颇的公路,去阿勒颇的车必须绕行,最近的路也至少会多走150公里以上。你能和军人在一起,基本是安全的......
Q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又上了车。
不久,我们的车在黑漆漆中,进入了一个城市,谢天谢地!这里不是交战中的伊德利卜,是阿勒颇。下了大巴,我看见街上有出租车,招呼了一辆,直奔酒店。
那晚,我无梦。黎明在长夜的尽头被打开,我走向了街头,这座古城1986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2013年却被列入了《世界濒危遗产名录》。叙利亚内战八年,阿勒颇在期间的四年多里,一直处于各方势力争夺的重点,经历了多次拉锯战,把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打成了战争遗址。
穿行在其中,我视觉触及到的是:千年古迹部分已被摧毁、整座城市随处可见被炸毁或坍塌的建筑、混泥土块及烂砖阻断的道路、一片狼藉的厂房、支离破碎的机器、腰斩的电线杆、乱麻般垂落的电线、被烧毁汽车的残骸、小卖部货架上零星的商品、倒闭的学校、废墟上的医院......满目疮痍,让人在震撼中词穷!任何语言的描述此时都显苍白,让我的镜头来发点声吧......
阿勒颇
阿勒颇
阿勒颇
阿勒颇古迹被毁
阿勒颇
阿勒颇某墓地
战乱给这座古城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具体损失的数据有多个版本。这些冰冷的数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残垣断壁已向世人昭示:这座城池的灵魂随着它的肢体已经破碎!地中海的惊涛也曾佐证:未能将那皮划艇上的难民都送至彼岸......
有资料显示:叙利亚全国人口1900万左右,内战期间,大约有560万人逃往他国成为难民,另有大约620万人在境内流离失所。要活下去,去与留?都十分艰难!
叙利亚三岁沙滩男童,与全家五人在逃离时,海上遇难。全家五人中,仅一人幸存。此照片当时刺痛了全世界人民的心(图片来自网络)
叙利亚一留守居民: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的家。在稀巴烂的家里,叼着烟斗,木然地听着留声机里传出的音乐(图片来自网络)
2018年12月,阿勒颇的战乱终于结束了。灾难后,老百姓的生活还得继续......
我在街头巷尾溜达,路过市中心一家很大的集市,就走了进去。
这个集市和我们的大菜市场差不多,我一进入就被一群成人跟着围着。一个小伙子指着我的裤兜,对我比划手语,大概意思是:你的裤兜像这样(没有扣子、拉链),很容易被偷哦!当小伙子离开后,一个长者指着那个小伙子的背影,也对着我比划手语,让我明白:那个小伙子就是这个市场最有名的惯偷,除了他,这里还有很多小偷。
为了感谢长者的友情提醒,我给他及家人拍了一张合影(下图九宫格中的P1),立即打印出来给他。看着自己的光辉形象一跃到彩色的相纸上,大喜的他,恳请我再给他的朋友们拍一张。就这样,开了一个头,我就心安理得地走不脱了。市场里的一些人,生意都不想做了,排着队,等到拥有一张免费的照片。
我这次带了十盒相纸,共计一百张。在大马士革已用掉了近五盒,接下来还要去两个城市,当地是买不到这样的相纸的,我得计划着用。于是我向人群宣布停止拍照!
这时有个中年人急促地对我手语:他指了指那边一个摆地摊的老头,然后张开自己的双臂,上下一扇一扇地,身体做奔向天空状,又指着我的手机。我懂了,他要我去给摆地摊的老头拍一张照片,他将要飞向天堂,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好的,我用手机对着摆地摊的老头咔嚓了一声,然后把照片打印出来,递给了他(下图九宫格中的P9)。他捧着自己的照片,久久凝视,脸上没有悲喜......
在我要离开集市时,来了几个大汉儿,对着我比划,动作和表情都很强势,示意要我跟着他们走。我违反了集市的什么规定?忐忑不安的我跟着他们,来到一个貌似“林肯总统”的人面前。大汉儿们中的一个人,比划出一个集市的大圆圈,指着“林肯总统”,翘楚大拇指,又指一指我的手机。哦,我的理解:这个“林肯总统”是这个集市的老大,得给他拍一张照片(下图九宫格中的P7)。
OK!这是必须的,这关系到我今天能否走出这个集市的问题。
集市里的他们
笑看自己的照片被打印出来
离开集市后,我赶紧检查我的裤兜,结果没有遗失一样东西。令人感到欣慰:在这个生存异常艰难的地方,有些人还能守住尊严的底线,抑或说友善尚存。走在街上,我总是被人追随。这次是两个大学生,他们用英语对我说:你怎么会去集市这么下里巴人的地方?我们带你去阿勒颇城堡,也想和你练习一下英语口语。
一路上,他们介绍着阿勒颇城堡:这座伫立在市中心高地的城堡,二千五百年前就存在了,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大的城堡之一,也是被列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的项目之一。
2015年7月的一天,反政府军在城堡地道里引爆了炸弹,导致城堡一段围墙倒塌,城堡多处受损。千年来,N次战乱,饱经沧桑的城堡,伤痕累累,瞪着血色眼睛,怒视着人类。城堡有军警守护。战争结束了十个月,这个城市中心的制高点,仍然在严控之中。我给烈日下的几个军警几盒清凉油,我们互相问候......
站在城堡上,放眼望去,市区尽收眼底:肃杀、破败、鬼城!大学生J指着远处的一堆烂建筑说:那里曾经有我的家,四年前,我的父母及妹妹在一次爆炸声中,葬身在废墟下。那以后,我一直住在伯伯家,他们希望我好好读书,以后能永远离开这里。大学生B说:我舅舅一家乘坐的难民船,未能渡过那片海,全家遇难......
十月,这里气候干燥炎热,有风掠过,我感觉一阵阴冷......坐在石阶上,我们茫然注视着这座千疮百孔,在风雨飘摇中的城池,相对无语。
阿勒颇城堡
阿勒颇城堡
大学生J和B
有个军警急匆匆向我走来,比划着我刚送给他们的清凉油,指着自己的嘴巴,眼睛鼻子纠结成一脸乱象。他在问我什么?我请J翻译一下。J与军警简单交流后,对我说,他们吃了你给的中国美食,嘴里非常难受......啊呀!是我的疏忽,我以为全世界人民都晓得清凉油的作用。赶紧让J给他们说,这东西不能吃,是涂抹受热后,脑袋昏或不舒服时用的。我给军警示范,抠了一点清凉油涂抹在他的太阳筋上,他羞涩地笑了,转身一路小跑,估计去通告那些和他一样吃了“中国美食”的战友们。
天色已暗,我和J、B道别。街上沿途,居民家的门几乎都是敞开的,有些人坐在门口吃饭、喝茶、摆龙门阵......我路过一家门面狭窄的照相馆时,被玻璃橱窗里陈列的照片所吸引。
我在细看那些照片时,相馆老板(E先生)出门来,用英语给我说:屋里还有一些老照片,进来看看吧。我兴致很高地进了相馆,E先生指着挂在墙上的照片说:三年前,我在一个废墟里,发现了几卷胶片,捡回来清理洗印出来,是一些城市旧貌和已故人的影像,很有意思。后来,没有工作的我,就开了这家相馆......
左K先生、中间E先生、右是邻居
门外,有人在叫E先生出去喝茶,还说叫上我一起去喝。叫他的人是修汽车的邻居老K。在相馆门外,我们围着一张小桌子,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天。偶尔,老K也能冒出几句英语单词,这时他总会瞟一眼我,得意地举着茶杯假装当酒杯,敬我一下......
天已黑尽,天际线那边,放起了烟花?还是火炮儿?这是我到叙利亚境内,第一次看到的景象。心想,这里的烟花太低档了,只有一束光亮和炸声,没有绽开的烟花。
E先生对我说:不要害怕,那些火箭炮、导弹是飞不过来的。好几个月了,它们就在那个区域飞来飞去地,我们当是邻村的老公在打老婆......
他们哈哈大笑,不惊不诧。可我却惊诧不已!
平生第一次看到现实版的导弹在空中划弧线,接着听见“嘭啊嘭地”。那是哪个区域?离这有多远?我全然不知。战火离我如此之近?近得让我毛孔悚然!
猛然想到当年,唐师曾作为战地记者,在伊拉克观看横空出世的飞毛腿导弹后,患上了白血病。那些狗日的导弹设计者,弄些辐射在导弹里,坑害同类。我赶紧起身告辞,飞快逃回堡垒般的酒店。听见E先生和老K,在我身后叫喊:明天还要来哈......我没有回答他们。
在有导弹背景的昏暗灯光下,他们继续对茶当歌,人生几何!
相馆外的茶桌
在阿勒颇不能多呆,这座城市仍然处在危险中。在我打算离开时,遇到了一场当地的婚礼,于是我又留下来了。在我住酒店的两天里,没有看见过一个旅客进出酒店。第三天晚饭后,我回到酒店时,看见酒店大堂的咖啡区里,有五六个人聚在那里,高谈阔论。孤独的堡垒里,一下就有了人气。我好奇,要了一杯咖啡,在他们邻座就坐。那群人中,有个小伙子(S先生)过来问我:介意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吗?我说:当然可以。
他们是亚美尼亚的后裔,我去过亚美尼亚,会几句简单的问候语。他们为此感到惊喜和亲切,S先生说:我们是个小型演出队,今晚这里有个盛大的婚礼,我们是被邀请来演出的。如果你能客串一个角色,肯定会有意外的效果。我给S先生说:我唱歌是跑调的,跳舞也只会比划个巴扎嘿的动作,小品也演不来,帮不上你们。S先生又说:来个中国功夫怎样?今晚的新郎是叙利亚国家篮球队的队员,肯定喜欢你们的中国功夫。我对S先生表示,这活我还是接不了。
在我俩极力想说服对方时,有人来催促他们演出队该进场准备了。我问S先生:我可以参加他们的婚庆吗?S先生说:应该没有问题。
婚庆是在酒店的一个大宴会厅举办,晚上九点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结束。我准备了相当于人民币六百元的礼金,在入场登记时,有人数完我递过去的礼金,惊讶地盯着我说:这么重的礼金,我们是不能收取的,必须要叫新郎本人亲自来收取。
很快,新郎出现在我面前,他握住我的手,用流利的英语问我来自哪个国家?我告诉他:中国。他连说了好几遍:好朋友!好朋友!非常高兴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然后,我就被安置在贵宾席上。
婚礼现场
婚庆规模盛大、内容丰富、堪称一场惊艳的大戏。开场是亚美尼亚演出团的精彩表演,接着是全世界新郎新娘结婚的标准仪式,然后人们就开始跳舞。全场的人在没有婚庆公司的策划导演下,翩翩起舞,尽情舒展着人的自然属性,满脸荡漾着由衷的喜悦......期间,我这个外国人成了抢手货,好多人都争先恐后来和我跳舞合影,也算是帮亚美尼亚演出队出了个意外的节目。
到半夜12点过,在所有人的肠子都跳得空空荡荡时,主持人宣布婚宴大餐开始,这一餐是要吃到清晨7、8点钟。
大餐内容就不在此赘述了。
凌晨,在我准备回房休息时,几个新郎的队友围着我说:你远道而来,我们想陪你出去兜兜风?我不嫌贫,也不嫌富,总是欣然接纳所有的真诚和善意。我告诉他们,等我回房间睡两个小时。
三小时后,我坐在他们的吉普车中,车载音响传出摇滚乐曲,掠过我眼前的景象,咦?并不是我这两天看见的破败不堪、巾巾吊吊的烂房子。阳光下,一幢幢伊斯兰风格的别墅在绿荫中,时隐时现,一些四季玫瑰绽放在那些房子的门廊、窗台上......
他们说,这是富人区,国家篮球队的队员好多人都住在这个区域。他们从小进入私校,享有良好的教育资源。除了英语水平很棒外,他们大都有一技之长,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的原因,他们会一如既往过着殷实富裕的生活。
他们还说:所谓的“叙利亚革命”根本就是又懒又穷的人拿起武器做坏事。
叙利亚内战有其复杂的原因,这里不去深究,时间会在某一天去评说。
那个下午,我还独自去了麦地那集市。这个集市全长13公里,是全世界最大有顶的集市。它的存在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一度是重要的进口贸易中心。1986年被列为世界遗产,也是阿勒颇古城耀眼的一部份。
2012年9月开始,厄运降临在这个长廊,叙利亚反政府军企图摧毁它,又是炸,又是烧......如今残骸犹在,商贾却湮灭,胜迹亦尽毁。伫立其中,感慨万千:昨日鳞次栉比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流,仿佛是一个梦......世上的万事有开始,就会有终结,哪怕它存在了千年、万年。只是当你偶然站在了它的尽头,目睹它不是因为自然消亡,而是毁于人性的恶,不禁令人黯然神伤、感慨万千......
麦地那集市就真的这么消失了吗?我遇到了一群志愿者,他们在清理麦地那集市里的废墟,见到我后,他们停下了手上的活路,与我交谈。其中有人说:只要有人在,这座城市就会活过来。还有人说:又看见了像你这样的外国造访者,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我们每天坚持在我们家园清理废墟,已经有半年多了。这也是一种等待,等待劫后余生的复苏。
但愿阿勒颇和它的臣民们,噩梦醒来是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