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百岁女作家罗洪(附二)
张兴渠
罗洪是上世纪30年代的著名作家。
上世纪20年代,朱雯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罗洪在苏州师范学院读书,因为他们都是苏州人,又因为都热爱文学,就走到一起了。但他们很少卿卿我我,而是谈文学、谈哲学、谈创作、谈人生……
1932年9月,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朱雯和罗洪在上海举行婚礼。前来参加婚礼的才子甚多,有巴金、施蛰存、赵景深、穆时英、陶元德等。在婚礼上,巴金与施蛰存第一次见面,两人也成为了好友。
婚后不久,朱、罗二人就迁居到故乡松江,朱雯任教于江苏省立松江高中,罗洪从事写作。彼时,施蛰存、赵家璧与朱雯都闻名于松江,施、朱二位在上海工作,每逢周末假日,他俩常联袂返松度假。施、赵齐聚松江时,也必走访朱雯夫妇,谈学论道,相得益彰。罗洪烹调手艺极高,常做出可口佳肴以待客。朱雯亦常萦怀在上海的巴金,并在松江备好乌篷船,特邀巴金作余山之游。那时,松江去余山只有水路,巴金第一次坐了乌篷船,在蜿蜒曲折的河道航行,一路听着水流轻微的汩汩声响,给人以一种安恬宁静的感觉。他们还同游了醉白池、西林塔等,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罗洪于1937年写出了较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春王正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这部长篇小说的面世,可以说是朱雯、罗洪二位共同心血的结晶。罗洪每写出一个章节,朱雯必加细致的审阅,提出中肯的见解。罗洪亦必诚恳地加以修改,乃至彼此皆认可了才算定稿。妇唱夫和,相敬如宾,可见一斑。
为了出版事,朱雯更是尽心尽力。当时赵家璧正在良友图书出版公司任编辑,阅读此稿,称赞不绝,认为这部长篇反映的社会现实虽然不能和茅盾的《子夜》论短衡长,但罗洪作为一位青年女作家,能写出封建经济解体、民族资本主义抬头的小城故事,眼光敏捷,见解独到,是多么不简单啊!
赵家璧的评论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为那时的一些女作家一般都着眼于身边的一些琐碎细小的事情,或是闺房记乐,或是言情艳闻,能够关注国计民生的实在是好似晨星,寥寥无几。遗憾的是,这部长篇虽然在赵家璧的帮助下出版了,但受到抗日战争的影响,能读到此书的还是为数不多的。
抗战期间,朱雯、罗洪一度远赴桂林,朱雯曾编过《五月》文艺刊物。罗洪则帮助处理一些编务工作,他们对投稿者,无论是名家或一般群众,都一视同仁,对爱国青年文章更是倾注热情,不遗余力。有一次收到一篇文稿,朱、罗二位都认为文章写得不错,给发表了,及至寄稿酬时,却发现作者只写了姓名,忘记了写地址,不知如何是好。罗洪认定该稿可能出自学生的手笔,他们竟跑到学校各班查询,结果真的找到了那位粗心的作者。
我认识罗洪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了。那时我在上海艺术研究所做事。王元化家住在淮海中路,离“艺研所”很近,步行只要十多分钟就可到达,我路过他寓所时常去拜访他。有一次,王元化问我:“朱雯你认识吗?”我说我在震旦读书时他教过我们的习作课。正好那时包立民在编《文艺报》,要我介绍一些上海作家的近况,我便去拜访朱雯。朱雯先生两鬓虽然染上缕缕银丝,但精神仍然矍铄,他一边让座,一边指着他的夫人向我介绍:“她是罗洪。”于是,我就认识了老作家罗洪女士。
不久,朱雯因脑溢血不幸逝世。我根据零星记忆写了一篇怀念朱雯的短文,在《解放日报》刊出。罗洪读后感慨良多,她写信告诉我说,朱先生生前译著颇丰,她要赠我几本以作纪念,并要我抽暇前往领取。我接她来信,欣慰莫名,兴冲冲地赶到她的府上领书。那次她不但赠给我朱先生翻译的《凯旋门》、《西线无战事》等书,还赠了我她自己的代表作《春王正月》。这使得我对罗洪女士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令我更为感动的是,上海师大为了纪念朱雯,出版了一本纪念文集,名为《佳作不从俗》。罗洪特地和我联系,把我那篇拙作亦选入集中,使我感愧交集。
罗洪赠我的书中,还有一本朱雯早期创作的长篇小说《动乱的一年》。1997年,这本书再版,施蛰存还为它写了序言。那时,诸名家常为新出图书撰写序言,这成了一种时尚,报刊亦常刊登这类序文,以争取更多的读者。我在征得施蛰存先生的同意后,把这篇序言寄给了某家报纸。我一时粗心,把施先生的通讯地址错写成了罗洪的地址,张冠李戴了,以致施先生的稿酬被错寄给了罗洪女士。罗洪好不容易才弄清了来龙去脉,不顾耄耋之年,冒着酷暑,跑到邮局取回稿费,又转寄给施先生。我得知这一情况后,对自己所做的蠢事深感自责。而罗洪却一点也不介意,再三要求我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其高风亮节,可见一斑。
罗洪生于1909年,于今已是103岁高龄了。我搬到杨浦区后,因路远年高,腿脚不便,很少去拜访她了。但是我还是惦念着她。有时打去电话问候,因她年事已高,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只能托她家人代为转达。我偶尔写些文字,也会复印一份给她。仁者寿,我衷心祝她健康长寿!
附一
上世纪90年代,文学大家柯灵主编的《虹影丛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被誉为民国十大女作家的冰心、丁玲、萧红、凌叔华、罗洪等人的代表作品被收于其中而成为经典。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唯一健在的罗洪成为硕果仅存的作家。
更令人称奇的是,2009年6月号的《上海文学》,罗洪近二万字新作《磨砺》赫然登场,据了解,小说完成于当年2月。啊,100岁!罗洪还在写小说。我不由肃然起敬。为此,近两年我曾两次登门造访,有幸拜见这位“人瑞”。我心仪于这样的拜访,倾听文化老人的传奇人生和晚年心境,我也迷恋于旧闻中获得新闻。
然而,日前我欲再去看望这位前辈时,电话那头传来了她家阿姨的声音:“罗老师的身体近来不是太好,行动也不大方便。”我理解阿姨的意思,遂送上了深深的祝福。采访虽不能成行,但两次见面情形历历在目。罗洪老师听力不是很好,需要大声说话才能听见,但思路完全清晰,一口松江乡音听来亲切。当你坐在她的面前,与一位曾蜚声文坛的世纪文化老人交谈,我真的从未有过这样的激动和感慨。
1文学夫妻相濡以沫六十年
罗洪,原名姚自珍,1910年11月出生于上海松江。1929年毕业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1930年起开始发表作品。抗日战争爆发后离沪,直至胜利后才重返上海。曾为《正言报》编辑副刊《草原》与《读书生活》。1947年后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徐汇女中任教。1953年后,在《文艺月报》《收获》《上海文学》杂志担任编辑直至退休。先后出版《儿童节》《腐鼠集》《这时代》《践踏的喜悦》等短篇小说、特写集12本,《春王正月》《孤岛时代》《孤岛岁月》长篇小说3部,以及散文集一种。2006年出版《罗洪文集》3卷。
罗洪老师告诉我,她登上文坛,跟两个人大有关系,一是她的爱人、翻译家朱雯,罗洪称“伲(我)先生”;另一位就是当代文学大师巴金。
1929年,罗洪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回家乡在松江第一高级小学任教师。1930年开始发表作品,处女作是随笔《在无聊的时候》,发表于当年5月号《真美善》月刊。第一篇小说《不等边》,发表于同一杂志的10月号。
这时,罗洪认识了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的朱雯。朱雯1928年就开始文学创作和翻译活动,并创立了文学刊物《白华》。当罗洪看到杂志上刊有郑伯奇和苏雪林作品时,很感兴趣,于是写信到编辑部想邮购,就此知道了编者朱雯。当她发现这个志趣相投的编者竟也是松江人时,趁朱雯春节回家乡,便相约在醉白池见面。从此,鸿雁传书不断,两人畅谈各自创作的情况,交流对新作品的感受。
老练的朱雯不仅谈论生活与创作的关系,还用自己创作的体会,去印证那些把人物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的名著,罗洪深受启发。那时,朱雯爱读沈从文的小说,且经常得到这位来自湘西作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指点青年的长信。每每读了沈从文的信,罗洪更是受益匪浅。不久,两人将他们的交流合作出了书信集《从文学到恋爱》。
一年后,罗洪和朱雯喜结连理。那日,真是高朋满座,巴金、施蛰存、赵景深等纷纷到场祝贺。当时在青岛的沈从文,也写来了幽默、风趣,有着沈氏特有风格的贺信,信的最后,是散文一样的祝福:“天保佑你们,此后尽是两张笑脸过日子。”
可两人结婚没几年,就爆发了抗日战争,全家不得不背井离乡,先后辗转于桐庐、长沙和桂林等地。“忧患增人慧,艰难玉汝成。”郭沫若在长沙时写给夫妇俩的这副对联正是他们生活的写照。尽管生活颠簸,却没能阻挡两人创作的热情。这个时期,罗洪文思泉涌,写了不少作品,寄往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戴望舒主编的《星岛日报》副刊,及汉口、长沙等地的报刊上发表。
朱雯是国内全面译介德国作家雷马克的第一人。《西线无战事》《凯旋门》《流亡曲》《生死存亡的年代》《里斯本之夜》《三个战友》,雷马克一生所著11部小说,朱雯翻译了6部。文革后,翻译作品纷纷重印,但朱雯说不经过修改绝不能出版。过去迫于条件限制,他是从英译本转译的,所以对老译本不甚满意,于是决定重译《凯旋门》。
可朱雯当时的心脏病情最让家人担心,先是心律不齐,后是阵发性房颤。罗洪回忆说,病情稍微稳定一点,他向我们保证每天只动笔两小时,事实上两小时刚好在“劲头”上,他哪会甘心停笔,一天总要工作三个多小时。稿子未改完,病情加重。朱雯拿出一个小本,上面写着所有人名地名的新旧对照表,交代完罗洪一切才放心地去了医院。就这样,余下的通读和修改任务落到了罗洪身上。40万字的重译稿在罗洪的帮助下终于完成,《凯旋门》首印20万册,受到欢迎。遗憾的是,1994年,朱雯未及看到新书面世就长逝了。
2“巴金出了我的第一本书”
提起往事,罗洪难忘文学大师巴金对自己和朱雯的关爱。
朱雯与巴金相识是从普通读者开始的。朱雯钦佩巴金的才华,以读者的名义写信向作家谈心请教,没想到,巴金很快就回了信。从此两人书信不断,虽素昧平生,却像是熟识的朋友。朱雯把每次通信的内容告诉正在热恋中的罗洪,让其分享自己的愉悦。他们觉得巴金不仅讲诚信,对社会也有很强的责任心,商量后决定到上海去见他。他们在环龙路(今南昌路)见到了正在写长篇的巴金,相谈甚欢。不久,巴金到苏州回访了他们。后来,还受邀来到松江,赏玩佘山,品茗聊天至深夜。
罗洪告诉我,巴金当时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有一天,巴金主动对她说:“我看你发表了不少作品了,够出一本集子了吗?有五六万字就够了。”接着又说:“有空把它编起来。”就这样,罗洪的第一本小说集《儿童节》在巴金的关心下诞生了。罗洪说,除她外,还有刘白羽、萧乾、陈荒煤等人的第一本书都是经巴金之手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
解放后,巴金当选上海作协副主席,作协下属的《文艺月报》(《上海文学》前身)创办时,罗洪是小说组组长。罗洪没忘记,她有问题即向巴金请教,从编辑思想到稿子审定,巴金毫无架子,都给予她直接的帮助。
还有一件事最令罗洪难忘。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朱雯翻译雷马克的长篇小说《凯旋门》、《流亡曲》两部译作也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解放后,朱雯潜心翻译苏联阿·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三部曲。当时,他手头只有一种英译本,很想找一本俄文版的,但走遍各大图书馆都没找着。一天,无意间与巴金谈起此事。想不到的是,没多久,巴金竟把一本装帧精美的俄文版《苦难的历程》交到了朱雯手中,激动得朱雯无言以对。更令人感动的是,罗洪后来从巴金夫人萧珊口中得知,他们家搬到武康路后,书还没来得及整理,为找朱雯那本书,那次巴金翻遍了藏书堆。
3一个“真正的小说家”
罗洪解放前后出版短篇小说、散文、特写集和长篇小说达十余本。1980年后,又为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的“中国新文学丛书”自选了一本集子,取名《践踏的喜悦》;还有新编短篇小说集《倪胡子》、“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群像》、短篇小说集《浮蚁集》、旧作选集《逝去的岁月》、民国小说经典《薄暮的哀愁》等。
读罗洪的作品,我们不仅可以通过时间的隧道回顾到历史的昨天,而且又能强烈领略到她那独特的笼罩全书的一种哀愁伤感的氛围。 罗洪的作品向我们展示了她摄取生活的能力与把握题材的技巧。在她的作品里并无复杂错综的故事,而以侧重人物性格刻画见长,特别是细微精致的心理描写,竭尽当时的人情世态,在她那几乎分辨不出作家性别的作品里,依然浮现出她作为女性那种特有的丝丝情状。
著名学者赵景深在《文坛忆旧》中这样说道:“向来现代女小说家所写的小说都是抒情的,显示自己是一个女性,描写的范围限于自己所生活的小圈子;但罗洪却是写实的,我们如果不看作者的名字,几乎不能知道作者是一个女性,描写的范围广阔,很多出乎她自己的小圈子以外……以前女小说家都只能说是诗人,罗洪女士才是真正的小说家。”
曾经为她出过书的出版家赵家壁在谈到罗洪旧作《春王正月》时也说,罗洪与上世纪30年代的那些女作家很不同,“她不写自己,不写儿童妇女,不写家庭琐事,更不写工人、农民和士兵;她用这样的大手笔,以艺术形象,集中而生动地描绘了一幅30年代初期,发生在上海附近一个古老城市的旧中国错综复杂的生活画卷。”
但就是这样一位作家,“文革”中,她被迫退休。直到1977年来到北京,看到那么多的文艺杂志如百花竞放,她那颗“死”了的心,重又跳动。
罗洪那支似乎已经抽涩了的笔,又滋润流利起来,她相继在《上海文学》《人民日报·大地》等全国各地著名报刊上发表作品。她写出了反映上海“孤岛”时期生活的中篇小说《夜深沉》,及反映当代爱情悲剧的《没有写完的生活答卷》;从1988年始,直到1993年,她一直在《新文学史料》上连载《创作杂忆》,为研究新文学提供了极宝贵的资料;作为一个世纪的文学沉浮见证人,她的作品还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年》“小说卷”、《中国新文学大系1938—1947年》“短篇小说卷”、《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及《20世纪中国女文学文库》等重要选集中。
作者手记
一个与文学结缘的人,他(她)的写作可能就是一辈子。罗洪老师堪称代表。我记得那天,她从书柜里取出那本玫瑰色封面的《上海文学》,说:“这里有我写的最后一部小说,完成于2009年2月。没想到,6月份就刊登出来了。”
我接过杂志,罗洪老师说:“编辑部送了我一些,我又买了不少,但不知道要的人那么多,全送了,只此留下这一本。你可带回去看看,但要还我。”老人笑了,依然那么随和,依然那么认真。
翻开这篇封笔之作,我仿佛看到老人在灯下孜孜写作的身影。小说跨越时空半个多世纪,叙述了一位优秀的知识分子、忠诚的共产党员在“反右”运动中遭遇冲击,最终获得平反的故事。栩栩如生地表现了人物的赤子之心与爱国情怀。
太难得了!作为世纪文学作家,健在的已寥如晨星,而百岁罗洪坚持创作并推出小说新篇,这在中国文坛实属罕见。
太阳从东升到西落,每日都给人类留下光和热。罗洪“凭着一种对人类社会广博的爱,以及深厚的热诚”,为20世纪中国的新文学留下了自己的无限赤诚。她曾说:“天下每一条成功的路,都崎岖不平,每一件成功的事,都无可幸致,各种艺术品的创制,都漫无止境。这需要不断的努力,一种默默的坚毅的努力。”她的这种真诚和努力,将是留给文学史的一笔财富。
附二
罗洪与孔另境的通信之二
孔海珠
我在半个月前写了这篇关于罗洪阿姨的文章,没有马上发出去,却因病住进了医院。本来文章搁一下也没有关系,我现在也还在休养中,今天 (3月2日) 却意外接到妹妹明珠的微信:罗阿姨2月27日去世了。
拙文本来有给罗洪阿姨祝寿之意,现在斯人已去,我无力再写新篇纪念,谨以此文向罗阿姨道别……
近些年以来,身边长者年龄过百的还真不少。又过新年了,我替罗洪阿姨计算,她要108岁了———她是1910年11月出生的。据说,她居住的天平街道百岁老人有二十多位,她是最年长的一个。她也是我们父辈中活得最长久的一位,真让人羡慕啊! 多年以前,隔段时间我总要去探望一次罗阿姨,带去她的松江同乡、老朋友施蛰存、赵家璧的问候。在我们家的老相册里,年轻时的罗阿姨风华正茂,和西装革履的朱雯先生站在一起非常般配。罗阿姨的毛笔字迹清秀而有力,从中可以看出她的学养和柔中带刚的性格。最令人难忘的是,在筹备我父亲孔另境百年诞辰纪念会时,我在电话中向她报告,她一口答应会去参加会议。据说,那天到会的文化老人之多,年寿之高,为上海鲁迅纪念馆建馆史上之最。其中,罗洪阿姨最为年长,主持人请她首先发言。记得她笑盈盈地述说我父亲与她长长的交谊,非常亲切。当年她已经95岁高龄了,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在集会上发言。以后,她渐渐地有些失聪,请她听电话多有不便,不过上门探望,我用手比划着与她高声交谈时,她思维清爽,态度温暖,有时还托我办些事,使我几乎忘记了她的高寿……
2005年9月,我忽然想起罗洪阿姨已96岁,有好些问题要赶快请教她,唯有她能回答。把讨教的话写在纸上,上门时带去她和朱雯先生与我父亲的通信材料,希望她回忆信中提到的一些事。她让我把材料留下来,慢慢看了后回答我。我暗暗担心这事做得已经太晚了。没想到罗阿姨很快就认真地在我给她的材料上加了注释,再通过邮局挂号寄还给我。她的蝇头小字还那么清秀,标点符号一丝不苟。因其中尚有不明白的地方,我们又进行了一次通信。除了咨询问题,我在信中还说:“与您有亲近的机会我非常愿意,您的和善、明理和高寿是我们后辈非常向往和仰慕的。愿您好好保重,过百是没问题的。”
罗阿姨非常争气,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五年,寿登期颐。其间上海的七位老年女作家还合出了一本文集,由年岁最高的罗洪阿姨领衔,包括欧阳翠、欧阳文彬、黄宗英、姚芳藻、黄屏、彭新琪。王安忆为这些阿姨们的合集写了序言,回忆与她们的情感……我们策划“女儿眼中的名人父亲”书系时,非常想请德高望重的女性前辈作序,罗洪阿姨是我们几位父亲的老朋友,她能写篇序当然最好。但是考虑到她已百岁高龄,不便打扰,于是退而求其次,试着请她题个签。我认真写了封信,把书系的五位组成人员和书的内容提要等介绍一番,希望得到她的支持。老人家很爽气,很快就把竖写的“女儿眼中的名人父亲”这九个字的毛笔签条寄给了我。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这些“女儿们”时,大家兴奋地喊:这个“力道足喀”。
2017年新年到来之时,我打了一个电话到罗洪阿姨家问候。老保姆说一切安好,家里有可以摇高放低的床,方便坐卧,洗头、洗脚时可以下床走上几步,还可坐在轮椅上在房间里活动。老保姆仍力阻我们上门探视,说会让老人家操心的,影响她的休息。
上面说到罗洪与孔另境的通信,被保存下来的是1946年间的三封 (此前从未发表)。那时孔另境主编 《新文学》 《今文学》 等刊物。关于 《新文学》,曾听任溶溶老说起,它是抗战胜利后上海最早恢复出版的文学刊物,排版和印刷也是当时最优良的,受到作者和读者的拥戴,任老的第一篇翻译作品即发表在 《新文学》上。罗洪给孔另境的这三封信,对于了解这段时期罗洪的创作计划和写作态度很有帮助,而动荡的战争年代对文化人创作生活的影响,在信中也可见一斑。
一另境先生:
久不见,谅近况安吉。奉上拙作三册,专请指正! 尚有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两册,宇宙风社的一册,均因手头无书,不克呈政。《活路》 系三十年代在万叶出版,这次返沪,本想收回版权重新改编一下,因为这集子里有二三篇自 己不很满意,岂知他们又收在另外一个丛书里去,并未得到我同意。
这儿有一个不受欢迎的请求:能否请你给我一点老实的批评,甚至我希望你,或者转请另外的朋友,将 《这时代》 或《鬼影》 写一点严正的批评,请多指摘,是否能发表在 《新文学》 上? 这对于一个习作者是一种鼓励。《覃老伯》 大概第二期就可以发表完吧? 《新文学》 第四期付排时,我将奉上一个短篇,是否需要? 尚祈赐复。匆颂大安!
罗洪 手上 十九日 (1946年)
二另境先生:
手教敬悉。《今文学》 由您主编,一定是很出色的,承您不弃,还想到要我写点小说,要雯兄 (指朱雯———引者注) 译点东西。我是最高兴写作的,成就的虽然太少,兴趣倒常常很好。今春我想过写十个短篇,每篇近二万字,最好在同一个刊物上陆续发表,当然每篇的题材不必有连续性,自以为题材也很多。可是我暗自思量,有哪一个刊物愿意连续刊我的作品?平日交游太少,也懒得去自我介绍,一搁下来,也就没有动笔。
此后,我就预备着手写一长篇,最近正在写,但我预备写完了需要修改过才可以拿出来见人。过去写过长篇,病在太草率,哪里能有什么成就。可是接你大札的时候,雯兄正在病,担搁我写作的时间又不少,病好了,物价暴涨,又为生活发愁,心绪一坏,又担搁了好几天不能写下去。因此,想为 《今文学》 写的稿件,自然也没有写成了。
胜利以来,一共只写过两三篇,直到今春以后,才拟写长篇,不知怎么的,写作的情绪低落到了使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地步。我的感慨太多,一提笔,便唠唠叨叨的拉扯了这许多。那么 《今文学》 的稿件到底怎办呢? 我想第二期一定可以有稿件请您指教了,好在无名小卒,也不敢当安排在第一期里。匆匆祝好!
罗洪 手上 九日 (1946年)
三另境先生:
看到你给雯兄的信,很高兴。你的出版计划成熟了没有?
我确是在写长篇,可是慢得“惊人”,我现在认为还是慢慢写的好,不必硬要自己写。现在只有十余万字,大概还有十余万字要写。写完了,该认真修改才行。过去的长篇全不好,抗战初期在 《文汇报》连载的长篇,因为住所给日本宪兵“光临”过,已经散失,之后在 《万象》 及《中美周刊》 连载的长篇,自己看看也真不好意思。匆颂大安!
罗洪 手上 廿三日 (1946年)
信中,罗阿姨谦逊又认真的态度让我们敬仰。记得父亲生前对罗阿姨的文字,曾褒扬其清丽、流畅等等,但不见他有评论的文字发表。依照这三封信提示的线索,我在 《今文学》 第二期中,找到她的小说《任太太》。此篇她没有编入任何集子中。对此,罗阿姨曾经解释,《任太太》 这篇小说她手头没有,所以没有收入单行本。
解放以后,罗洪曾担任 《文艺月报》《上海文学》 《收获》 等刊物的编辑工作。她的创作似乎停止了,仅仅在1956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她的 《咱是一家人》(报告文学)。不过“文革”之后,她的著作续有出版,如刘以鬯主编的“中国新文学丛书”,收入她的著作 《践踏的喜悦》(1981年),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出版《倪胡子》 (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群像》 (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她的回忆散文 《往事如烟》 (198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的 《逝去的岁月》(1988年),把罗洪大部分的短篇收入了。进入廿一世纪,她又有作品问世,长篇小说 《孤岛岁月》 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2002年)。2012年上海作家协会为罗洪出版作品精选本 《百岁不老》 (韦泱编选),向老寿星致敬。她的作品是有生命力的。梳理她的作品集,阅读她给我父亲的信件,认识这位世纪老人的风骨和散淡,研究她的文学成就和绵长的印记,我感受到心底那一股深深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