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正仁先生谈昆曲说传承

ARTINFO中国访谈:听得明皇一席言

作者: 严潇潇

日期: 2011年6月29日, 星期三

“昆大班”的传奇从上个世纪中叶延续至今。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在1954年招收的这第一班学生,自1961年从上海市戏曲学校昆曲班毕业之日起逐渐成为昆曲艺术柳暗花明的中流砥柱。时至今日,仍旧活跃在舞台上的这些由“传”字辈老艺人以及一代大家俞振飞亲手调教出来的老艺术家们,各个都已是满门桃李。说起他们的名字来,更是如雷贯耳:蔡正仁、计镇华、岳美缇、梁谷音、张洵澎、刘异龙、方洋等等,以及移居海外的华文漪,一出出脍炙人口的戏至今仍令戏迷票友们追捧不已。昆曲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融于他们的一颦一动、一唱一念中,他们的表演更如陈酒佳酿,半个多世纪的沉淀让他们在古稀之年仍不弃于舞台。更为难得的是,一同在名师麾下长大的这些老艺术家们,大都保留了某种不染于世的纯真,蔡正仁便是其中的儒雅典范。

《长生殿》中的唐明皇、《太白醉写》中的李白、《撞钟分宫》中的崇祯、《评雪辨踪》中的吕蒙正、《金雀记》中的潘岳、《贩马记》中的赵宠……这些至今仍盛宴不衰的角色让蔡正仁获得了“小俞振飞”、“蔡明皇”的美誉。师承俞振飞学到的不仅有戏里功夫,他戏外谦逊正派的作风也是有口皆碑,一年梅雨季时将家中受淹的老师背出、接至家中暂住三月的佳话,也成为俞振飞、蔡正仁师徒情的最佳写照。眼见这位“活明皇”年岁日高,钟爱蔡戏的新老戏迷在希冀老艺术家身体安康多登台的同时,也关注昆曲传承的当下与未来。

下月初即入古稀的蔡老师日程依旧繁忙,刚从香港演出归来,又马不停蹄准备赴苏州的录像演出。江南梅雨纷纷,蔡老师不辞辛劳欣然赴约。此番昆曲折子戏香港演出便以“戏以人传”为题,传承正是蔡正仁近些年来的工作重点,也是我们拜访谈及的主要话题。令人赞叹的是,尽管代表着最为传统的昆曲传承,但蔡正仁丝毫没有守旧的顽固,在致力传承的同时也鼓励以昆曲为本体的创新。

ARTINFO:师承在昆曲艺术中有多重要?

蔡正仁:昆曲其实很重要的就是一个师承的问题。很少有哪些演员是没有师承、自学成才的,几乎没有。这不像有些(行业)可以靠书本学知识的、自学成才还有可能,但演员唱昆曲、唱京剧,都是要靠老师教学生一招一式,这些东西在书本上是找不到的。所谓的口头遗产、非物质遗产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是离不开人的传承的。一门最好的艺术,体现在某一个人的身上,这里就有很多的文章可做。好的老师不一定能教出好学生,这是常有的;而学生没有好的老师,那就比较糟糕了。名师出高徒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但不是说所有的名师门下都能出高徒,教出平庸的学生有得是。

ARTINFO:您在俞振飞以及其他老师那儿学到的,现在再面对您的学生,一定有相似之处,您有怎样的感触?

蔡正仁:其实我在接触俞老师之前,我的启蒙老师是沈传芷老师,他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浑身都是本事。演员这行当有这么个特点,需要把浑身的本事体现在舞台上,观众才能看到;而很多有本事的老师并不见得擅长于舞台表演。什么原因呢?首先舞台表演需要有些基本条件,比如小生就需要演员的扮相比较好,而沈传芷老师的外形不太合适演小生。当然沈传芷老师年轻时也有舞台实践,每个好老师都应当有舞台实践,但他成不了名演员,观众不会像记住俞振飞那样记住他。因此舞台体现水平有高度,这就与自身条件有关系。有时我们看学生,觉得做一个演员是比较难的,必须具备两个本事:一是有比较深刻的领悟能力,这就是为何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都不一样;二是体现能力,而不是领会到了、理解了,可是体现不出来、或是体现得不到位。真正好的演员需要在这两点上都属于比较高超的。所以很复杂。

而老师在观察、物色学生时也是这些问题。很多人来考戏校,我做主考官时,如果学生说起来头头是道,不一定会对他感兴趣,主要是看他的领会能力与体现能力,这两种能力就包含在他本身的条件里面。比如说声音要体现出来,也就是基本功。其实练功也有不同的,压腿、踢腿是否好看,差异也很大,也随着年龄的变化而起变化。所以一个班若是十个学小生的,最后能出一个到两个就非常了不起。

ARTINFO:您现在是否有比较满意的学生?

蔡正仁:这很难说。有些学生很用功,有些学生各方面条件好、却又不够用功。有些戏又是需要经过一定的舞台实践、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真正领悟。有时不到这个火候,总觉得这儿或那儿稍有欠缺,要各方面都体现得好那很难。

ARTINFO:您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也就是说,在某个时候觉得自己有了领悟、有了很大提高?

蔡正仁:有的。我想起码是过了40岁以后。我们有句话:“初学三年走遍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刚学三年时不知天高地厚,当年俞老师出场时我也都是仔细看,看老师一招一式到什么地方才好看,我都能模仿,但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走、为什么这样走才好看。但十遍、二十遍地练下来,总有一次能学像,声音也可以模仿。还真就以为本事学到了。而再学三年,一旦你觉出奥妙在什么地方,就全明白了,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了,这就说明在质上有了飞跃了,要悟到这个程度还是很难的,其实很多演员演到老、譬如说演了60年,还是不懂这道理,永远在台上感觉良好,可旁人永远觉得不满足,于是他也就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如人家。真正好的,是领悟能力强、能够发现自己的长处短处,这种人可以成为优秀的人才。

比如《太白醉写》,俞振飞老师是在20岁时向他的老师沈月泉学的,学下来后他越来越觉得李白这个人物不好演,越来越不敢演,直到42岁才敢于上台演这个角色,后来成了他最拿手的戏。这个故事我们都一直听他说过,我们做学生的也就没人敢开口跟老师提学这个戏。我18岁那年,学校里提出“攻坚”口号,有一种冒进的思维方式,学校领导找我谈话,问我敢不敢提出“赶超俞振飞”。当时这么个毛头小伙,怎能跟俞振飞这样的大家比?连“赶”都没资格提,还说要“超”,简直是异想天开。而当时如果你不敢提,那领导就会觉得你没有出息,没有雄心壮志。当时也不懂,校领导就让我去将俞振飞最难的戏《太白醉写》给学下来。当时说要跟老师多学些戏,我心里是很乐意的,但就有顾虑,也不知道老师会有怎样的想法。于是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提了,老师倒没有意见,但建议我先跟沈传芷老师学,他当年师从的老师沈月泉,正是沈传芷的父亲。这样一来我也很高兴,两个老师我都学。半个多月学下来,我就演给俞老师看,他再指导,我就算学会这个戏了。校领导听说我学会了,就组织力量来给我排,然后就在周末演出。当时我才18岁,演完了自己觉得,不也就演下来了嘛。新闻界的记者纷纷来看,第二天《新民晚报》也登了赞扬的文章。说实话当时我连酒都没怎么喝过,哪里知道喝醉的味道是什么样!完全是模仿老师的。打这次以后,我就经常演《太白醉写》了,一直到文革被中断了十几年。1979年我们去南京再演,那是文革后第一次演出,当时我差不多正好40岁出头。那时就开始觉得自己以前演的《太白醉写》不行,演完之后少有地对自己各方面都不满意,想来想去不知道什么原因,晚上睡不着,起来给俞老师写了封信。没几天老师写了厚厚的一封信来,第一句话就说:“你终于明白了。”他说,我等了20年,就等你这一句话。当年教我这出戏时他就看出来,我其实还没明白这出戏是怎么回事。演员其实呀,有自信心与自我感觉良好是两回事。当时老师就说,现在感觉处处有问题,恰恰说明有进步,大可不必对自己不满意,重要的是为什么不满意、哪儿不满意。这就是“初学三年”与“再学三年”的关系了。很多事情在学习时,老师也知道,不一定会讲得那么透,需要有个过程。领悟能力其实有深浅,很肤浅的领悟能力是模仿能力,但领悟得深,就不一样了,需要很长的时期。我们常有这种体会,年轻时没领悟,年纪大了就全明白了,但也力不从心了。艺术常常是这样。很多好的老师教学生时,不是一味地严格要求,是有阶段性的。什么时候看到学生有进步,很快就肯定;时候未到的话,不要过高要求学生。这里面的学问是很多的。

ARTINFO:当年俞老师是怎样教不同的学生的?

蔡正仁:我们同学之间有各种各样的情况,有些悟性比较好,还有擅长在舞台上扬长避短的。最聪明的人是了解自己。俞老师教我的时候,也告诉我,要将自己的长处想尽办法在台上展现给观众。就好像老师总是告诉我们,在台上唱到高腔时,一定不能轻描淡写地过去,一定要直面观众,把高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一句话就点出了问题的关键。一般人听起来,这个道理谁不懂?可是有些演员确实不懂。现在有了“小蜜蜂”,倒是在什么位置都可以让人听见。但老师教起来,肯定会强调的。

ARTINFO:您现在如何带学生?

蔡正仁:带学生主要就是教戏,主要是传统的折子戏。这个形式不会改变,也不可能改变。

ARTINFO:谈当前昆曲的推广必然会提到一些对昆曲表演形式的改良或者说改造,譬如实景版(张军、谭盾在朱家角课植园的园林版《牡丹亭》)、青春版(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等等。一方面这可以让更多年轻人接触到昆曲,而另一方面,也会引起对昆曲发展方向的忧虑。

蔡正仁:我觉得这些都蛮好的。有人担心张军搞了实景版后,昆曲是不是会有转变。我觉得这些担心没有必要,也不足为怪。因为实景版只是在他(张军)那种情况下的(创作),昆曲以后是不可能全部都弄成实景版的。喜欢在剧场里听昆曲的观众也不会就此不听了。(剧场版)不过是搞了另外一种形式,跟剧场不一样的,我觉得这是一种形式多样化。实景版的《牡丹亭》绝对代替不了舞台上各种版本的《牡丹亭》。绝对代替不了。我觉得实景版《牡丹亭》充其量也是整个《牡丹亭》的辅助品,绝对不是主要的部分。其他形式也都有可能,但我觉得不会形成主流的。我们允许各种形式的存在,允许多样化。多样化也有很多好处,比如我们说用笛子来吹昆曲,当然是好,可我也不反对用萨克斯管来演奏,有几段曲子我们曾实验过,照样非常好听。用不着担心这会将昆曲引向错的方向。

真正吸引观众,能让观众非常投入的,一定是剧场。比如实景版的《牡丹亭》,尽管可以很好看,营造了这样一个氛围,但绝不会看一遍不过瘾、还想看第二遍。观众会抱着好奇心去看。实景版也好,厅堂版也好,都建筑在昆曲艺术的本体上,离开了这种本体,再怎样变化都没用。新鲜感过去后,必然要静下来衡量一下唱念做表,这时候就会觉得不满足了。昆曲艺术的魅力就在于能让人一遍一遍地看,越来越入迷。

ARTINFO:您觉得昆曲艺术魅力的核心在哪儿?

蔡正仁:这种魅力核心在于昆曲的文学、舞蹈、唱腔和表演的结合,这才是你们所喜欢的。

ARTINFO:演员的位置呢?

蔡正仁:因为有昆曲的本体艺术性在,我们才会觉得它有很大的潜力,而非因为有这个那个演员。昆曲艺术绝对不是某一个人的艺术,而是六百年来这么多代人积累下来的艺术。

ARTINFO:包括您在内的这一辈昆曲老艺术家们都非常受观众欢迎,在当下的这些观众身上,您如何看待昆曲的前景?

蔡正仁:昆曲近几年有个非常令人欣喜的变化,那天在长安大戏院(作为昆曲非遗十周年活动的一部分,蔡正仁与张静娴领衔的《长生殿》5月14日献演北京长安大戏院——编注),稍微留意一下就可以发现年轻人很多,这是非常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我觉得看一个剧种是否有生命力,主要是看观众。昆曲是不是古老?很古老,但它的观众很年轻,而且越来越年轻。我一直有个观点,昆曲要是有超过60%的观众是年轻人,那么这就是个年轻的剧种,它的生命力就是非常强的。其实现在昆曲比很多形成晚于自己的剧种都要拥有更多的年轻观众。为什么昆曲能吸引这么多年轻人?我觉得这与昆曲的魅力有关系。2007年5月在兰心大戏院演《长生殿》时我们做过现场问卷调查,很多买票听戏的观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当时有40多位“昆曲义工”帮忙,1600多份问卷,居然是百分之百的回收率。

ARTINFO:其实这是种很好的方式让年轻人参与其中,近距离地感受昆曲。各大剧团或许可以考虑以义工方式吸引年轻人。

蔡正仁: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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