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介堪:学习篆刻当从汉印入手
作者方介堪(1901年—1987年),名严,字介堪、原名文榘。生于清光绪二十七年,卒于一九八七年,浙江泰顺人。工书,能画,尤长于篆刻。曾延为故宫博物院编辑。四十岁后写松梅竹石,有瞿山遗意。历任上海美专、新华艺专、中国艺校教授、及教育部二次全国美展会审查委员。著有《玺印》《文综》《两汉官印》《古印辨伪》《秦汉对识拾遗》《介堪论印》等书。
篆刻顾其名可得其义,乃篆与刻之艺术。
所谓篆者,指别篆、择篆与书篆。统之则谓篆法,刻则指刀法。认得文字,且能辨别其时代界限,此谓别篆。篆本仅指小篆,乾嘉以后金石学昌盛,遂有金文之学,及光绪之末发现甲骨文,至民国初年遂有甲骨学,甲金文遂因之入书法篆刻。甲金文本不能言篆,然篆刻之名自元季以来沿用既久日—治印多以篆书为主,故就篆刻者而言,篆常包括战国文字、西周与春秋金又及殷商甲骨文。择篆之要,一在正确选取同一时代文字,不错杂不向体系文字于一印。二在每一个字无论属何时代,可能均有若干种不同形体,我们须据所刻内容予以选择,以构成最佳形式。
△汉·卫忠(尺寸:2.0x1.8cm)
能别篆择篆然后始可论书篆,否则乃是“画符”。盖别篆属学术,择篆既属学术又属艺术书篆则属艺术。艺术只分优劣,学术要判是非。是非未明不能定优劣,故艺术须受学术指导。别择既正,书篆又佳,始可谓得篆法。篆刻之难不在刻而在篆,欲得篆法,一须钻研金石文字之学,二要多观摩临习三代秦汉金石拓本及前人法书印谱,手摹心追,既得其正,又得其变。今人治印别篆择篆之条件远较前人优越,有《甲骨文编》《金文编》《古玺文编》《汉印文字徵》等专著可供查检。以上诸书皆体大思精,甚便别择。近日又有《汉语古文字形表》一书,辑甲文、金文及战国文字。欲检先秦文字,以此最称便利。清人桂馥《缪篆分韵》、民国时徐文镜《古籀汇编》、孟昭鸿《汉印分韵合编》虽亦可用,然较以上诸书均已落后。至于闵齐伋《六书通》,文字谬误,很不可靠,切忌使用。我三十岁左右即着手编纂《玺印文综》,专采先秦至魏晋印章文字,自谓搜罗之广,钩摹之精,较之罗福颐《古玺文编》与《汉印文字徵》似有一日之长。惜抗战时散失,屡欲订补而未果。实为平生最大遗憾。
△罗福颐
刀法与篆法相较,自简单得多。然亦须得法,使心手相应,既传篆法之妙,又补篆法之不足,并见用刀之精,使篆法刀法相得益彰。黄小松谓“小心落墨,大胆奏刀”,正谓篆法与刀法之区别。所谓“大胆奏刀”,乃指轻重徐疾正侧得宜,不是只照着篆文刮刮削削,亦不是不顾篆文狠命死挖。是“大胆”不是凶猛。前人有十四刀法之名目,推其本意,原在探讨与指明刀法在篆刻中之重要作用,用心固然良苦,然每使初学惑于循名责实,歧路亡羊,不知所从。实则刀法主要惟冲刀与切刀二法,其他若留刀法、埋刀头、涩刀法等等,皆仅冲刀切刀之临时权宜变通,为冲刀切刀之辅助。无论何种刀法,能刻出好印就可。
篆法、刀法之外,篆刻亦往重章法。一方印章犹如一幅书法、一篇诗文,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篇有章法。一字之篆与一印多字之篆,法既相同又相异,盖章法受篆法之制约,而篆法既须服从章法之需要,其疏密、挪让、照应皆须一任篆法之自然,不可矫揉造作,竞奇骇俗。倘掌握多种篆法,必能产生多种章法,否则,如欲以一种篆法刻五六钮同一内容、同一方圆大小印章,惟求以章法、刀法变化之,必窘态毕露,徒劳无益。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移之篆刻,乃至其他任何艺术,亦无不如此。若能悟得篆法之与章法此种关系,则于章法思过半矣。
△汉·临菑丞印(尺寸:2.2x2.0cm)
学习篆刻当从汉印入手,此主要就法度与境界二者而言。
书法至晋而极盛,然初学者为何仍须从唐人入手?主要原因在唐人书法法度森严故也。汉代为我国历史上国势强盛之时代,上自帝王,下至庶民无不使用印章。其用途之广泛,制度之严密,制作之精工,面目之丰富,精神之充沛,皆空前绝后。以今日时髦话谓之,则篆刻“黄金时代”或“艺术顶峰”均无不可。
△汉·平安长印(尺寸:2.4x2.4cm)
汉印法度之严首先在篆法。汉代已通行隶书,篆书乃庄严场合用之。汉代制度规定必须具备相当之文化者方得为史。《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云,“古者八岁入太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以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借假,造字之本也。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为六体试之,课最著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皆所以通古今文字,摹印章,书幡信也。”讽书即今所谓能读能写、史即吏。为吏者须读得出写得出九千个字,还须掌握六体,仅就其文字方面水平而论,已非今日专门研究文字之学者所能及。故今所见汉代出土文字资料,不论金石或简帛,书写均有很高艺术水平,其原因即在此。印章为信物,乃身份、权力、所有权之象征,其方寸钮制皆有制度,文字及书写白必更为严肃。凡事一严肃认真,法度便自然产生。金文每言“子子孙孙永保用”,意欲传之万世,岂有不严肃之理?故郭沫若谓金文为我国书法艺术之发端期,实为有得之见。写字与刻印能成为艺术,其关键乃在法度。故我每曰无法度则无艺术,书法艺术之得名亦正在此。六种书体中缪篆专用以摹印章,可见摹印章者必皆精工缪篆。汉印篆法之精,其根本原因亦即有法度。
△汉·后将军假司马(尺寸:2.4x2.5cm)
次言汉印之境界。法度乃艺术之起点,境界则为艺术之生命。艺术所以有高低之分,正由境界有高低之别,高则雅,低则俗。印章之主要内容既在文字,则其境界亦当首先以篆法为主,兼及刀法而论之。境界之第—个要求便是要“静”。此对于波磔分明之行草尚且如此,更无况笔力内含,笔画停匀之篆书。行草须动而能静,然动最易背离法,便其无法而有法,故仍能静;篆须静而生动是谓得气。故合法度即是得气,亦即得道,得道故能静。前人谓摹习法书法绘可“以法致道”,道太抽象,然正在具体可捉摸之法度中,起码是掌握了法度即去得道已不远。欲掌握秦汉印章文字之道,亦即法度,须对其文字形体特征先作一分析。盖文字之发展极具历史继承性,汉承秦制,研究汉印文字,即缪篆,应注意考察其与秦代摹印篆之关系。摹印篆已较战国古玺文平整停匀,然尚有笔画作斜势。斜画之后果,使印章之分朱布白往往呈不规整状,整体视觉效果易松散。然秦印因有栏格分隔不觉有此一弊,使其在一栏格中自成一天地,不必如汉印须与其他文字紧密照应。秦印之田字格,四格大小虽一致,然四字每有大小,而不见其松散,反觉较汉印更为拙朴。汉印则不同,因无栏格,文字非方正平直则全印布白易乱。故我以为秦摹印篆较战国古玺文为平整,汉缪篆则较秦篆更为平整。近读西方某艺术论著,谓世界各民族艺术发展趋势不外二端,即更装饰化与更写意化。工整即装饰化。由古空文而摹印而缪篆,越来越工整,正合其更装饰化之说。缪篆之特点,我五十年前即概括为十六字,队“横平竖直,匀称饱满,形法小篆,笔兼隶意”。与吾丘衍《三十五举》之第十八举所说“汉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篆法,与隶相通”,二十举“白文印皆用汉篆,平方正直,字不可圆,纵有斜笔,亦当取巧写过”,可相与发明。苟能掌握此十六字,则于缪篆亦思过半矣。然“横平竖直,匀称饱满”极易板滞单调,汉印却无此流弊者,在其寓婉转与方正,寄变化于统一,又有铸凿制作方法之不同,使线条亦即字体风格或庄重典雅,或光洁爽朗,或峻拔雄肆,或滋润坚韧,或雄浑拙朴,或流动俏丽,绚烂多姿而生气勃勃,博大沉雄,与汉代绘画雕塑音乐书法诸兄弟艺术相得益彰,共同展示其奋发向上,高亢自豪,肃穆宁静并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之时代精神。
△汉·军司马印(尺寸:2.3x2.3cm)
晋室南渡,南北对峙,战火频仍,政权迭更,三百年间几无一日安宁。其时去秦汉既远,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者通晓汉语汉字已属高明,遑论早已过时之篆书?篆刻依赖篆书,篆已不识,又遑论篆法?印章多用以戳印封泥,纸张既已普及,又弃用竹简,故印章之功用亦衰。自晋以降,篆刻艺术日趋衰落,千余年间仅不绝如缕,盖亦时势使然。唐宋元明篆刻,明代甘旸《印章集说》中有一段提纲挈领之论述:“唐之印章,因六朝作朱文,口流于讹谬,多曲屈盘旋,皆悖六义,毫无古法。印章至此,邪谬甚矣。宋承唐制,文愈支离。不宗古法,多尚纤巧。……胡元之变,冠履倒悬,六文八体尽失,印亦因之,绝无知者。至正间,有吾丘衍、赵义敏子昂正其款制。然时尚朱文,宗玉箸,意在复古,故间有一二得者,第工巧是伤,虽有笔意,而古朴之妙则犹未然。……隆庆间,武陵顾氏集古印为谱,行之于世,印章之荒自此破矣。好事者始知赏鉴泰汉印章,复宗其制度。”我国篆刻艺术至此衰极而见复兴。现代有以历史总在发展之观点,以为后代必然超越前朝,后人必定超越前人,乃谓宋元押印之艺术胜过秦汉印章,此实形而上学之至。发展有多种表现形式,衰落是其中一种,以篆刻史论,隋唐宋元乃秦汉之衰变,或谓之因时势而制宜,以不成功之形式勉强延续篆刻之余息,庶或得之。
明代中期篆刻之得以复兴,乃文士变秦汉之实用为主要配合书画其后相煽成风,遂脱离书画而独立,篆刻至此始真正成为一门艺术,至清代金石学昌盛,篆刻随之重放光焰。印人宗秦宗汉,见仁见智,风格各异,流派遂成。延及当代,百花齐放,兴盛之象又非前人所能梦见。回顾历史,放眼印林,既欣前浪之引后浪,复喜新人之胜前人,我固知篆刻艺术之繁荣昌盛,必更臻空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