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边疆研究的回顾与前瞻——马大正先生访谈录
作者简介
马大正,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研究所研究员,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
甘肃天水麦积山
一、对中国边疆研究的回顾
问:今天中国边疆研究蓬勃发展,它是如何从边疆史地研究拓展为中国边疆研究的?
答:新中国成立前,有边政研究。新中国成立以后,有关边疆史地的研究,重点在民族史研究,成绩巨大、成果丰硕。现在回过头来看,也有一些欠缺,我们的民族史实际上只是少数民族史,把汉族撇掉了,这不能归咎于民族史本身,而在于我们对民族的认识存在误区。
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开始介入边疆研究领域。为什么会关注边疆研究呢?因为我们当时跟苏联打领土笔墨官司,边界问题涉及边疆、民族,这些边界的来龙去脉,特别是近代的边界研究,也就成为当时边疆研究中最重要的内容。但那时这个领域禁区太多,材料看不到、文章发不出去,中国社科院在这种背景下于1983年成立了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就是现在的中国边疆研究所,希望通过这个平台,通过社科院的名声,把边疆研究拓展一下。
如何拓展?我们提出一个思路——边疆研究的范围应比民族研究要宽。我们当时提出:边疆研究从历史上来说,就要研究中国疆域形成发展史,即我们的疆域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边疆是我们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边疆,中国就不成为现在的中国了,因此,要研究我们中国的疆域形成、发展的历史及其规律。我们发现,疆域形成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推动力,就是中央政府对边疆的治理,如果中央政府对边疆的治理成功,疆域就会拓展,统一多民族国家就得到发展;如果治理失败,王朝可能就崩溃了。但中国有一个特点,疆域发展呈螺旋形发展的态势,分分合合,最后还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这是一个研究的重点,这样我们就避开了禁区众多的边界问题。
边界问题当然也要研究。因为20世纪80年代我国跟苏联还在进行边界谈判,所以,近代边界问题、不平等条约割让国土等问题,不研究清楚是不行的。近代的边界沿革史还是要研究的。
最后一项是我们提出从史学史的视野研究边疆的研究史。
我们把上述内容称为边疆史地研究的三大研究系列,这样就把研究领域拓宽了,在全国反应还挺热烈,大家原来都盯着边界问题,材料看不到、文章也发不了,着急、发愁,研究领域扩宽后,边疆史的研究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到20世纪80年代末,成果越来越多。我把这股热潮称为中国边疆研究第三次高潮的发端。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社科院给了我们一个新任务:研究边疆不能光研究古代的、近代的,应该把眼光放到当代。后来,我们想了一些落实办法,主要有两个重点:一个是要确定主题。另一个重点是要如何进行调研。
从此,我们把视野从边疆史地三大研究系列扩展到现实问题的研究。中国边疆史的研究有很悠久的传统,而中国边疆史的研究发展成中国边疆研究,则是因为它要面对现实。只从历史的角度来研究,有些问题可能解决不了,要用政治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多学科的知识来研究,才能理解和解决当代边疆问题。
这是我们的边疆史地研究到中国边疆研究发展的简单脉络。如今,边疆研究越来越热,这是一个发展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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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国边疆研究深化势在必行
问:中国边疆研究中仍有哪些理论和现实问题需要持续关注?
答:中国边疆研究蓬勃发展、全方位推进,形势喜人,但仍有很多可以深化和开拓的空间。这里试从继承和创新、开拓和深化两个维度略陈己见。
(一)继承和创新
中国边疆研究中一些传统的研究领域成果丰硕,但尚有许多问题仍可继承和创新。以愚见,如:
1.历史上民族政策中“因俗而治”问题
“因俗而治”是历代民族政策研究中为学人重视的一个大问题,论文、专著很多,综其成果来看大都是论其治边中的积极方面。但对因俗过度而对国家边疆治理造成负面影响,论者甚鲜!今天学人应立足现实、回观历史,对“因俗过度”的消极面的探究,给以更多关注。
2.清代的民族起义问题
对于清代的民族起义应该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和评价,不能简单因为反清、反封建统治就认为它都是革命。我们不能美化清朝的封建性,但在国家治理层面上,也应看到清朝治理的合理性。过去所有的反清运动都被认为是革命;现在对这个问题应该在国家治理大视角下进行实事求是的再研究、再评价。我们还应该寻找一个理论的平衡点,既要肯定反封建的革命性,也要承认清朝所进行的国家治理的合理性。
3.边疆大吏的素质和作用问题
这个方面过去研究不够。在治理边疆过程中,边疆大吏的作用不可否认,每个边疆大吏的素质,往往关系到边疆治理的成败,以及边疆政策执行的效率。跟边疆大吏有关的,是清代在治理边疆时中央决策执行得正确或失误。
(二)开拓和深化
中国边疆研究,不仅具有以史为鉴的功能,而且还有咨政育人的功能,中国边疆研究的成果可以直接为决策服务。因此,边疆研究者应直面新问题开拓和深化。依愚见,如:
1.深化对以“疆独”、“藏独”为代表的当代分裂势力的研究
我们在现实中面临分裂势力的挑战,原来是“藏独”,从20世纪90年代以后,“疆独”后来居上。无论“藏独”,还是“疆独”,每个地区分裂势力发展的脉络不完全一样,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之所以能够成气候,关键还是当地民众的文化认同和中华文化的认同距离很大。当代反分裂斗争中,“台独”是一个特例,因为“台独”没有理论,只有手段,即“去中国化”。我们与“台独”的斗争,实际是与美国的斗争。因为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台独”一天也存活不下来。
边疆研究既要关注历史,还必须面对现实,这两者之间,历史跟现实是紧密相关的。我们现在的边疆地区发生的一些问题,很多都可从历史上找到依据,正因如此,我才说,研究边疆是依托历史、面对现实、预测未来。这是我们边疆研究的历史责任,是研究者的责任担当。
2.坚守国人历史文化认知的底线
我们的先辈为今人留下了两项举世瞩目、无与伦比的历史遗产:幅员辽阔的统一多民族国家和人口众多、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这是中国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特殊国情,也是每一个中国人历史文化认知的核心内容。今天,我们更应该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框架下开展对两大历史遗产的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研究,并将研究成果普及于国民教育之中。
3.如何面对美国“新清史”流派的挑战
面对“新清史”流派学理上的挑战,我们应采取冷静审视的态度,认真对待、深化研究、妥善应对,弘扬两大历史遗产是国人的历史文化认知的基础。有效“发声”,抢占舆论制高点,坚守国人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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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构筑中国边疆学是边疆研究者的历史担当
问:您对中国边疆研究的未来有何期许?
答:中国边疆学正在构筑的过程中,对于中国边疆学的基本认识,我也经过了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在我看来,中国边疆学概念及其构筑有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当今社会信息很发达,学术交流与传播也很方便,导致一些西方理论到了中国就变成了香饽饽。我们一定要注意,在借鉴西方相关理论时,可以有效借鉴但不能盲从,一定不要忘记中国特色这个实际,要理论联系实际,讲求实事求是。
对中国边疆学学科的二级学科该如何设置,也是一直以来我思考的重要问题。总体来看,中国边疆学学科分类设置是比较复杂的,既涉及学科内涵的认识,也离不开学科管理层面的诸多方面,学术因素与非学术因素均有所涉及,但我一直相信随着学科体系构筑的持续推进,对学科设置什么、如何设置等问题的回答会越来越清晰和完善。
关于中国边疆学基本功能的认识,像我之前反复提到的,大体分为文化积累功能和咨政育民功能两大方面。
中国边疆学是一门研究中国边疆历史与现状的专门学科,历史学的理论与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是中国边疆学赖以生存的基础,但由于中国边疆这一特定研究对象的多维性、复杂性,仅仅历史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已不能完全适应新形势下边疆问题研究的全部,诸学科间互通、交融和集约成为必要,中国边疆学需要集纳多学科理论和方法,为构筑中国边疆学提供有益经验。
中国边疆治理理论与实践研究是中国边疆学研究的重中之重,只有将中国边疆作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有机组成部分,作为一个完整的研究客体,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中国的边疆、研究中国的边疆,才能更好地认识中国边疆面临的一系列历史上的难点问题和现实中的热点问题,并作出科学的回答。而所有这一切只有在中国边疆学学科建立后,才可望得到更合理的开展。
目前,边疆研究很热,各路兵马都在论中国边疆学该怎么建,各种各样的说法很多,我说这是一件好事,由原来大家不关注,成了大家都想发言,讲一点自己的想法,当然很好。但是我现在有两个担忧:
第一,我们提倡的是中国边疆学,现在有一些专家,把“中国”两个字去掉了,或是先说边疆学,再加一个一般边疆学,再来一个中国边疆学。这里就有一个大问题了,我觉得中国边疆这样一个边疆,在全世界除了俄罗斯有,其他都没有。如果是边疆学,就要研究世界的边疆,世界很多国家没有边疆,不是给自己弄乱了吗?这是第一个担忧。
第二,现在有些年轻学者,外语好,用西方的边界理论来套中国的边疆,越套越乱。中国的边疆是中国特色的,它不是民族国家成立以后现代意义的边界。如果用现代意义的边界来看历史上的边疆,越说越糊涂。中国是东方国家,我们古代是有边无界的,那时的中国人脑子里没有那么清晰的边境线,这是中国的特点。
因此,我主张建立我们自己的中国边疆学。
责编:朱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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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图:李满园
排版:贾忠鑫